36.第八章(2)
「我女兒紅火將來可是要出國的。」
紅火未嫁的時候她動不動就跟人家這麼說。那時紅火也的確是一門心思打算出國的。男朋友高遠翔在國外也算盡了力了,要怪只能怪紅火沒這個命。紅火以前是不信命的,傳達室的那個看門老頭總說紅火是「勞碌命」,忙來忙去一輩子,卻是一事無成。紅火當然不信他那一套,紅火是個要強的女人,像她母親一樣要強。紅火是在一次次失落心如死灰之後才肯嫁人的,愛對她來說是生活中的最後一張王牌,她不能把這最後一張牌再丟掉了。
左曉軍本不在乎紅火她母親怎麼看他,他是那種比較無所謂的男人,愛怎麼著怎麼著,只要兩個人好就成了。可紅火對她母親挺在乎的,彼此仇恨也是一種在乎。紅火表面上很少跟母親來往,淺意識里卻一直在跟母親叫勁。她拚命想要證明自己說穿了也是為了跟母親賭氣,她和母親總是在做著一種無休止的周期性的爭鬥,做精神上的較力。
年夜飯吃得非常吃力。餐桌上的四個人各有各的心計。母親與和她相處多年的孫醫生坐在一邊,對面坐的是紅火和左曉軍。這不像是在吃飯,倒像是一項什麼外事談判。
菜已經上齊了,是「孫叔」的手藝,擺得倒挺好看。他用電烤箱烤的羊肉焦脆燦黃,又因撒了胡椒粉,出一種好聞而又刺鼻的味道來,誘惑得紅火直流口水。但紅火因一直討厭孫叔這個人,就連同他燒的菜一起討厭起來,一上桌就用手掌扇著鼻子說:「嗯,什麼味兒呀?」
左曉軍大大咧咧夾了一筷子烤羊肉放嘴裡,邊嚼邊說:「嗯,挺香的。」
紅火媽說:「紅火,你也多吃點,看你臉色有多不好。曉軍,有句話不管你愛聽不愛聽:我女兒既然嫁給了你,你就該對她好點。來,大家吃菜。」
左曉軍一塊肉噎在喉頭裡,上不上來,也下不下去。「我——」他正要與人爭論,被紅火一筷子擋了回去:「媽,他對我挺好的。」
一頓豐盛的年夜飯,四個人卻吃得極其冷清。隔壁人家的電視機音量開得極大,把這邊餐桌上的僵硬氣氛放大了幾倍。
「你媽那個人,就是個典型的勢利眼兒,我要是有個百八十萬的,看她敢對我那樣。」
左曉軍說什麼也不肯在紅火家過年,二人吃了飯拿了大衣就要走。將近午夜了,天空泛著一種蒼白的藍,一隻帶呼哨的花炮劃破沉悶的夜空飛得很高,但是很快它就落下來了。緊接著又有不少花炮升起來,一道道像彩帶一樣地飄飛蛇舞,一種空洞的絢爛,讓紅火覺得心酸。
「我們就這樣走回去嗎?」
「不走回去怎麼辦?大年三十,打不到車的。」
二人決定去趕末班車,這趟車到不了墳場,但至少可以少走一段路。
大街上空空蕩蕩,儘管不時地有鞭炮的聲音傳來,噼里啪啦在頭頂和腳邊炸響,花炮紅一朵綠一朵地在空中滋著火打著旋,可大街上仍有一種空寂的落寞感。他們隔著厚厚的羽絨衣相互依偎著往前走,好像走進一條從未走過的時間隧道,兩旁是熱鬧的煙火和鐘聲,而世界上的人卻只剩他倆,隔著厚厚的衣服他們能感覺得到對方的體溫和心跳。
「嫁給我你後悔了吧?」
站在車站等車的時候左曉軍問紅火。
「不。」
紅火很乾脆地只說了一個字。
車來了,車門打開,出吱吱的聲響來,上車后他倆才現,車上只有他們倆。他倆躲在電車的最後一排座位上接吻,四周的鞭炮聲忽然之間驟然炸響,天邊衝出一片片火光,天崩地裂一般,只有電車靜靜地走著,穿過時間隧道把他倆帶人嶄新的一年。
春節過後,紅火開始了一個漫長的、死循環一樣的等待。生活原本就是一個死循環,無所謂開始,也無所謂結束。新學期又開始了,紅火把那些沾滿灰塵的舊教案找出來,現那上面有一股陳年隔月的霉味兒。
「這些教案都霉了,我要不要重新把它們再抄一遍?」紅火用一塊抹布在桌面上撲扇撲扇地撣,左曉軍正坐在一旁看報。「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他冷不丁地說道,「校長都在整天想著如何賺錢,什麼課不課的有個人影在講台上晃就得了,別說有教案,就是沒教案站到台上去胡講,誰又能把你怎麼樣呢。像我們這種三流學校,幹什麼都是應付,千萬別太當回事。」他把報紙翻得嘩拉嘩拉響,一臉的無所謂。紅火坐在靠窗的那張書桌旁呆。後窗對著的就是灰乎乎的院牆,紅火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道牆裡關上多久。每當她坐在這裡備課或者讀書,她的心思總是越過灰色的牆看到澄藍的天空,還有比天空更遠的地方。生存的空間太狹小了,紅火常常覺得自己像魚缸里的魚一樣,游來游去完全沒有意義。魚是游不出那片透明的水的,再好的魚也不過是一生被囚禁在某一隻魚缸里。紅火極不喜歡小動物——小貓、小狗、籠子里的鳥,體形漂亮身價昂貴的熱帶魚——她一樣也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