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十九章(3)
「男孩女孩?」
這裡的護士個個都是被問煩了的,中國人那樣多,現在又正好輪到文革中後期出生的那撥「高峰孩子」生孩子了,所以忙碌的護士們就顯得脾氣不太好,十個有九個不告訴你是「男的女的」,有的還順便撅你句「你急什麼?」新父親們也不生氣,反正這老子是當定了,管他早晚呢,於是他就憨厚地笑了。這裡才叫有人歡樂有人愁呢。
方笑笑總算從裡面出來了,臉孔白得像紙。紅火打輛「面的」把她送回六郎庄,隔天去看她一次。紅火暗地裡塞給房東一些錢,讓她幫著照料一下。她可不想讓方笑笑住在自己那兒,怕她帶了晦氣來。
紅火不知道方笑笑是何時離開北京的。後來聽音樂圈的朋友說,「2000女子樂隊」已經解散了。
6月15號是安琪的生日,提前一個星期安琪就開始毛手毛腳給四面八方的朋打電話了。一個帶有戲劇**的聚會正在策劃和準備中。紅火對安琪說晚會上他們要玩幾個遊戲;其中有個「命運遊戲」最逗人,「到時候一定笑死你。」
電腦人酒屋像個熱鬧的大舞台。後來紅火才知道,這是它最後一次熱鬧了,酒屋已走到了它的鼎盛時期,任何事一走到了頂點,接下來就該走下坡路了。那天紅火和安琪全都化了濃妝,型也很特別。晚禮服的顏色是一黑一白,這是京城著名型師奧尼爾的指令,無可更改的。
奧尼爾是很純粹的北京小夥子,說起話來妙語連珠,句句都有講究,句句都有埋伏,說到前里的時候笑料就在後面等著你呢。北京男人都是不動聲色的幽默。幽默不是滑稽,他們能很莊嚴地逗你樂,讓你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然後他們會問你「怎麼啦,至於嘛?」他們把所有機警才智都用到語方面來了。這種人散布在各行各業,奧尼爾就是其中的一個。
奧尼爾的英文名字是他自己給自己起的,他母親還是叫他「馮小三」。
奧尼爾喜歡文學,他能把得過諾貝爾文學獎金的美國作家列舉出數人,像劉易斯啦、史坦貝克啦、辛格啦,還有極重要的一位——就是奧尼爾。他做型也妝這一行是因為跟藝術比較接近——他曾給許多名演員化過妝,由老變小由小變老都是他的拿手強項。
「命運遊戲,」他目光莊嚴地看著紅火和安琪,「你倆一個穿黑一個穿白。」他說話總是話裡有話,好像有什麼喻意似的,其實也可能什麼都沒有。他在台上替人家設計慣了的,許多老演員都很相信他的眼光。
安琪是那天生日晚會的女主角,白色當然要讓給她穿。紅火是晚會的「節目主持人」,穿的是沉重的、壓得住陣角的黑顏色。那天的天氣有些悶熱,紅火提前從辦公室出來,打了一輛車先上母親家去取衣服,然後再回自己住處去化妝。
自從紅火出國無望,母親為她準備的兩大箱衣服便件件成了心事。那兩口顏色沉重的大箱好像停屍房的棺材一樣,停在紅火住的那間西屋的正中央,紅火有時半夜醒來小便,穿拖鞋的腳被那箱子絆了一下,她就頭重腳輕地一傢伙跌進去了。紅火躺在那些衣服堆里,就想,我到底還是沒出去呀。這想法很久沒有出現過了,現在倒又冒了出來。一陣風從窗戶外面刮進來,把箱子蓋悄無聲息地合上了。紅火隱在黑暗裡細細思量,大抵死亡的滋味也不過如此吧。
母親晾曬這些衣物的日子,也是紅火黯然神傷的日子。那些衣物紛紛從箱子里走到陽光底下,顏色刺目得就像死人的遺物。紅火很傷心這些衣服,每一件都是新的,都是母親為她出國準備的。那時候母親每為她購置一件就覺得離出國近了一步,希望和失望交錯著,一天天煎熬著她。她明顯地消瘦了,乾癟癟的臉上沒一點肉。早晨出太陽的時候她把衣服拿出去曬,太陽落山的時候又把衣服收回來,她相信這些衣服總有一天會用得著的,她總是自自語,到底說些什麼紅火聽不清楚。
有時候紅火會讓母親意外地高興一下,那就是開晚會的日子,她總要到家裡去取衣服,她顯得興緻勃勃的樣子,這件比比那件試試,以證明這些衣服的「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