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三章悠悠我心(7)
第一個不幸的便是露沙,當她幼年時飽受冷刻環境的熏染,養成孤僻倔犟的脾氣,而她天性又極富於感,所以她竟是個智不調和的人。當她認識那青年梓青時,正在學潮激烈的當兒。天上飄著鵝毛片般的白雪,空中風聲凜冽,她奔波道途,一心只顧怎麼開會,怎麼宣,和那些青年聚在一起,討論這一項,解決那一層,她初不曾預料到這一點的,因而生出絕大的果來。
梓青是個沉默孤高的青年,他的議論最徹底,在會議的席上,他不大喜歡說話,但他的論文極多,露沙最喜歡讀他的作品,在心流的溝里,她和他不知不覺已打通了,因此不斷地通信,從泛泛的交誼,變為同道的深契。這時露沙的生趣勃勃,把從前的冷淡態度融化許多,她每天除上課外,便是到圖書館看書,看到有心得,她或者作短文和梓青討論,或者寫信去探梓青的見解。在這個時期里,她的思想最有進步,並且她又開拓研究哲學,把從前懵懵懂懂的態度都改了。
有一天正上哲學課,她拿著一支鉛筆記先生口述的話。那時先生正講人生觀的問題,中間有一句說:「人生到底做什麼?」她聽了這話,忽然思潮激涌,停了手裡的筆,更聽不見先生繼續講116
些什麼,只怔怔地盤算:人生到底做什麼?……牽來牽去,忽想到戀愛的問題上去——青年男女,好像是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花,美麗的顏色足以安慰自己,誘惑別人;芬芳的氣息,足以滿足自己,迷戀別人。但是等到花殘了,葉枯了,人家棄置,自己憎厭,花木不能躲時間、空間的支配,人類也是如此,那麼人生到底做什麼?……其實又有什麼可做?戀愛不也是一樣嗎?青春時互相愛戀,愛戀以後怎麼樣?……不是和演劇般,到結局無論悲喜總是空的呵!並且愛戀的花,常常襯著苦惱的葉子,如何跳出這可怕的圈套,清凈一輩子呢?……她越想越玄,後來弄得不得主意,吃飯也不正經吃,有時只端著飯碗拿著筷子出神;睡覺也不正經睡,半夜三更坐了起來怔,甚至於痛哭了。
這一天下午,露沙又正犯著這哲學病,忽然梓青來了一封信,裡頭有幾句話說:「枯寂的人生真未免太單調了!……唉!什麼時候才得甘露的潤澤,在我空漠的心田,開朵燦爛的花呢?……恐怕只有膜拜『愛神』,求她的憐憫了!」這話和她的思想正犯了衝突。交戰了一天,仍無結果。到了這一天夜裡,她勉勉強強寫了梓青的回信,那話處處露著彷徨、矛盾的痕迹。到第二天早起重新看看,自己覺得不妥。因又撕了,結果只寫了幾個字道:「來信收到了,人生不過爾爾,苦也罷,樂也罷,幾十年全都完了,管他呢!且隨遇而安吧!」
活潑潑的露沙,從此憔悴了!消沉了!對於人間,時而信,時而疑,神經越加敏銳,閑步到中央公園,看見鴨子在鐵欄里游泳,她便想到,人生和鴨子一樣的不自由,一樣的愚鈍。人生到底做什麼?聽見鸚鵡叫,她便想到人們和鸚鵡一樣,刻板地說那幾句話,一117
樣的不能跳出那籠子的束縛;看見花落葉殘便想到人的末路——死——彷彿天地間只有愁雲滿布,悲霧瀰漫,無一不足引起她對世界的悲觀,弄得精神衰頹。
露沙的命運是如此。雲青的悲劇同時開演了,雲青向來對於世界是極樂觀的。她目的想做一個完美的教育家,她願意到鄉村的地方——綠山碧水——的所在,召集些鄉村的孩子,好好地培植他們,完成甜美的果樹,對於露沙那種自尋苦惱的態度,每每表示反對。
這天下午她們都在校園葡萄架下閑談,同級張君拿了一封信來,遞給露沙,她們都圍攏來問:「這是誰的信,我們看得嗎?」露沙說:「這是蔚然的信,有什麼看不得的。」她說著把信撕開,抽出來念道:
露沙君:
不見數月了!我近來很忙。沒有寫信給你,抱歉得很!你近狀如何?念書有得嗎?我最近心緒十分惡劣,事事都感到無聊的痛苦,一身一心都覺無所著落,好像黑夜中,獨駕扁舟,漂泊於四無涯際、深不見底的大海汪洋里,彷徨到底點了呵!日前所云事,曾否進行,有效否,極盼望早得結果,慰我不定的心。別的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