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一章只緣心動說風幡(14)
「你!你醒了嗎?」
他點了一點頭,笑微微地回答說:
「醒了。便所是在什麼地方的?」
「我領你去吧。」
他就跟了她去。他走過日間的那條夾道的時候,電燈點得明亮得很。遠近有許多歌唱的聲音,三弦的聲音,大笑的聲音傳到他的耳朵里來。白天的節,他都想出來了。一想到酒醉之後,他對那侍女說的那些話的時候,他覺得面上又起燒來。
從廁所回到房裡之後,他問那侍女說:
「這被是你的嗎?」
侍女笑著說:
「是的。」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大約是八點四五十分的樣子。」
「你去開了賬來吧!」038
「是。」
他付清了賬,又拿了一張紙幣給那侍女,他的手不覺微顫起來。
那侍女說:「我是不要的。」
他知道她是嫌少了。他的面色又漲紅了,袋裡摸來摸去,只有一張紙幣了,他就拿了出來給她說:
「你別嫌少了,請你收了吧。」
他的手震動得更加厲害,他的話聲也顫動起來了。那侍女對他看了一眼,就低聲地說:
「謝謝!」
他一直跑下了樓,套上了皮鞋,就走到外面來。
外面冷得非常,這一天大約是舊曆的初**的樣子。半輪寒月,高掛在天空的左半邊。淡青的圓形天蓋里,也有幾點疏星,散在那裡。
他在海邊上走了一回,看看遠岸的漁燈,同鬼火似的在那裡招引他。細浪中間,映著了銀色的月光,好像是山鬼的眼波,在那裡開閉的樣子。不知是什麼道理,他忽想跳入海里去死了。
他摸摸身邊看,乘電車的錢也沒有了。想想白天的事看,他又不得不痛罵自己。
「我怎麼會走上那樣的地方去的?我已經變了一個最下等的人了。悔也無及,悔也無及!我就在這裡死了吧。我所求的愛,大約是求不到的了。沒有愛的生涯,豈不同死灰一樣嗎?唉,這乾燥的生涯,這乾燥的生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裡仇視我,欺侮我,連我自家的親弟兄,自家的手足,都在那裡排擠我到這世界外去。我將何以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這多苦的世界里呢!」039
想到這裡,他的眼淚就連連續續地滴了下來。他那灰白的面色,竟同死人沒有分別了。他也不舉起手來揩揩眼淚,月光射到他的面上,兩條淚線倒變了葉上的朝露一樣放起光來。他迴轉頭來,看看他自家的那又瘦又長的影子,就覺得心痛起來。
「可憐你這清影,跟了我二十一年,如今這大海就是你的葬身地了。我的身子,雖然被人家欺辱,我可不該累你也瘦弱到這步田地的。影子呀影子,你饒了我吧!」
他向西面一看,那燈台的光,一霎變了紅一霎變了綠地在那裡盡它的本職。那綠的光射到海面上的時候,海面就現出一條淡青的路來。再向西天一看,他只見西方青蒼蒼的天底下,有一顆明星在那裡搖動。
「那一顆搖搖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國,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顆星的底下,也曾送過十八個秋冬,我的鄉土呵,我如今再也不能見你的面了。」
他一邊走著,一邊盡在那裡自傷自悼地想這些傷心的哀話。走了一會兒,再向那西方的明星看了一眼,他的眼淚便同驟雨似的落下來了。他覺得四邊的景物都模糊起來。他把眼淚揩了一下,立住了腳,長嘆了一聲,便斷斷續續地說:
「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
「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裡受苦呢!」
一九二一年五月九日改作040
蔦蘿行
同居的人全出外去后的這沉寂的午後的空氣中獨坐著的我,表面上雖則同春天的海面似的平靜,然而我胸中的寂寥,我腦里的愁思,什麼人能夠推想得出來?現在是三點三十分了。外面的馬路上大約有和暖的陽光夾著春風,在那裡助長青年男女的游春的興緻;但我這房裡的透明的空氣,何以會這樣的沉重呢?龍華附近的桃林草地上,大約有許多穿著時式花樣的輕綢綉緞的戀愛者在那裡對著蒼空愉樂的清歌;但我的這從玻璃窗里透過來的半形青天,何以總帶著一副嘲弄我的形容呢?啊啊,在這樣薄寒輕暖的時候,當這樣有作有為的年紀,你的生命力,我的活動力,何以會同冰雪下的草芽一樣,一些兒也生長不出來呢?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能愛而又不得不愛的女人!我終覺得對你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