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一章只緣心動說風幡(17)
在我寫到這裡想出來的話,當時原是沒有想到的。***
上海的t書局和我有些關係,是你所知道的。你今天午後不是從這t書局編輯所出的嗎?去年六月經理的t君看我可憐不過,卻為我關說了幾處,但那幾處不是說我沒有聲望,就嫌我脾氣太大,不善趨奉他們的旨意,不願意用我。我當初把我身邊的衣服、金銀、器具一件一件地典當之後,在烈日蒸照、灰土很多的上海市街中,整日地空跑了半個多月,幾個有職業的先輩,和在東京曾經受過我的照拂的朋友的地方,我都去訪問了。他們有的時候,也約我上菜館去吃一次飯;有的時候,知道我的意思便也陪我作了一副憂鬱的形容,且為我籌了許多沒有實效的計劃。我於這樣的晚上,不是往黃浦江邊去徘徊,便是一個人跑上法國公園的草地上去呆坐;在那時候,我一個人看看天上悠久的星河,聽聽遠遠從那公園的跳舞室里飛過來的舞曲的琴音,老有放聲痛哭的時候,幸虧在黃昏的時節,公園的四周沒有人來往,所以我得盡的哭泣。有時候哭得倦了,我也曾在那公園的草地上露宿過的。
陽曆六月十八的晚上——是我忘不了的一晚——t君拿了一封a地的朋友寄來的信到我住的地方來。平常只有我去找他,沒有他來找我的;t君一進我的門,我就知道一定有什麼機會了。他在我用的一張破桌子前坐下之後,果然把信里的事對我講了。他說:
「a地仍復想請你去教書,你願不願意去?」
教書是有識無產階級的最苦的職業,你和我已經住過半年,我的如何不願意教書,教書的如何苦法,想是你所知道的,我在此處不必說了。況且a地的這學校里又有許多黑暗的地方,有幾個想做校長的野心家,又是忌刻心很重的,像這樣的地方的教席,我047
也不得不承認下去的當時的苦況,大約是你所意想不到的;因為我那時候同在倫敦的屋頂下挨餓的chatterton1一樣,一邊雖在那裡吃苦,一邊我寫回來的家信上還寫得娓娓有致,說什麼地方也在請我,什麼地方也在聘我哩!
啊啊!同是血肉造成的我,我原是有虛榮心、有自尊心的呀!請你不要罵我作墦間乞食的齊人吧!唉,時運不濟,你就是罵我,我也甘心受罵的。
我們結婚後,你給我的一個鑽石戒指,我在東京的時候,替你押賣了,這是你當時已經知道的。當t君將a地某校的聘書交給我的時候,我身邊值錢的衣服、器具已經典當盡了。在東京學校的圖書館里,我記得讀過一個德國薄命詩人grabbe2的傳記。一貧如洗的他想上京去求職業去,同我一樣貧窮的他的老母將一副祖傳的銀的食器交給了他,作他的求職的資斧。他到了孤冷的都里,今日吃一個銀匙,明日吃一把銀刀,不上幾日,就把他那副祖傳的食器吃完了。我記得heine3還嘲笑過他的。去年六月的我的窮狀,可是比grabbe更甚了;最後的一點值錢的物事,就是我在東京買來預備送你的一個天賞堂制的銀的裝照相的架子,我在窮急的時候,早曾打算把它去換幾個錢用,但一次一次的難關都被我打破,我決心把這一點微物,總要安安全全地送到你的手裡;殊不知到了最後,我接到了a地某校的聘書之後,仍不得不
1查特頓,英國詩人。
2格拉貝,德國戲劇家。
3海涅,德國詩人。048
把它押在當鋪里,換成了幾個旅費,走回家來探望年老的祖母、母親,探望怯弱可憐同綿羊一樣的你。
去年六月,我於一天晴朗的午後,從杭州坐了小汽船,在風景如畫的錢塘江中跑回家來。過了靈橋里山等綠樹連天的山峽,將近故鄉縣城的時候,我心裡同時感著了一種可喜可怕的感覺。立在船舷上,獃獃地凝望著春江第一樓前後的山景,我口裡雖在微吟「近鄉更怯,不敢問來人」的二句唐詩,我的心裡卻在這樣的默禱:「……天帝有靈,當使埠頭一個我的認識的人也不在!要不使他們知道才好,要不使他們知道我今天淪落了回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