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一章只緣心動說風幡(18)
船一靠岸,我左右手裡提了兩隻皮篋,在晴日的底下從亂雜的人叢中伏倒了頭,同逃也似的走回家來。我一進門看見母親還在偏間的膳室里喝酒。我想張起喉音來親親熱熱地叫一聲母親的,但一見了親人,我就把回國以來受的社會的侮辱想了出來,所以我的咽喉便哽住了;我只能把兩隻皮篋向凳上一拋,馬上就匆匆地跑上樓上的你的房裡來,好把我的沒有丈夫氣,到了傷心的時候就要流淚的壞習慣藏藏躲躲;誰知一進你的房,你卻流了一臉的汗和眼淚,坐在床前嗚咽地暗自啜泣。我動也不動地呆看了一會兒,方提起了乾燥的喉音,幽幽地問你為什麼要哭。你聽了我這句問話反哭得更加厲害,暗泣中間卻帶起幾聲壓不下去的欷歔聲來了。我又問你究竟為什麼,你只是搖頭不說。本來是傷心的我,又被你這樣的引誘了一番,我就不得不抱了你的頭同你對哭起來。喝不上一碗熱茶的工夫,樓下的母親就大罵著說:
「……什麼的公主娘娘,我說著這幾句話,就要上樓去擺架子。……輪船埠頭誰對你這小畜生講了,在上海逛了一個多月,走049
將家來,一聲也不叫,狠命地把皮篋在我面前一丟……這算是什麼行為!……你便是封了王回來,也沒有這樣的行為的呀!……兩夫妻暗地裡通通信,商量商量……你們好來謀殺我的……」
我聽見了母親的罵聲,反而止住不哭了。聽到「封了王回來」的這一句話,我覺得全身的血流都倒注了上來。在炎熱的那盛暑的時候,我卻同在寒冬的夜半似的手腳都了抖。啊啊,那時候若沒有你把我止住,我怕已經冒了大不孝的罪名,要永久地和我那年老的母親訣別了。若那時候我和我母親吵鬧一場,那今年的祖母的死,我也是送不著的。我為了這事,也不得不重重地感謝你的呀!
那一天我的忽而從上海的回來,原是你也不知道,母親也不知道的。後來母親的氣平了下去,你我的悲感也過去了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沒有到家之先,母親因為我久住上海不回家來的原因,在那裡脾氣罵你。啊啊,你為了我的緣故,害罵害說的事大約總也不止這一次了。也難怪你當我告訴你說我將於幾日內動身到a地去的時候,哀哀地哭得不住的。你那柔順的性質,是你一生吃苦的根源。同我的對於社會的虐待,絲毫沒有反抗能力的性質,卻是一樣。啊啊!反抗反抗,我對於社會何嘗不曉得反抗,你對於加到你身上來的虐待也何嘗不曉得反抗,但是怯弱的我們,沒有能力的我們,教我們從何處反抗起呢?
到了痛定之後,我看看你的形容,比前年患瘧疾的時候更消瘦了。到了晚上,我捏到你的下腿,竟沒有那一段肥突的腿肚,從腳後跟起,到腿彎膝止,完全是一條直線。啊啊!我知道了,我050
知道白天我對你說我要上a地去的時候你就流眼淚的原因了。
我已經決定帶你同往a地,將催a地的學校里速匯二百元旅費來的快信寄出之後,你我還不敢將這計劃告訴母親,怕母親不贊成我們。到了旅費匯到的那天晚上,你還是疑惑不決地說:
「萬一外邊去不能支持,仍要回家來的時候,如何是好呢!」
可憐你那被威權壓服了的神經,竟好像是希臘的巫女,能預知今天的劫運似的。唉,我早知道有今天的一段悲劇,我當時就不該帶你出來了。
我去年暑假鬱郁地在家裡和你住了幾天,竟不料就會種下一個煩惱的種子的。等我們同到了a地將房屋、什器安頓好的時候,你的身體已經不是平常的身體了。吃幾口飯就要嘔吐。每天只是懶懶地在床上躺著。頭一個月我因為不知底細,曾經罵過你幾次,到了三四個月上,你的身體一天一天地重起來,我的神經受了種種激刺,也一天一天地粗暴起來了。
第一,因為學校里的課程乾燥無味,我天天去上課就同上刑具被拷問一樣,胸中只感著一種壓迫。
第二,因為我在雜誌上表了一篇舊作的文字,討了許多無聊的閑氣。更有些忌刻我的惡劣分子,就想以此來作我的葬歌,紛紛地攻擊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