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一章只緣心動說風幡(20)
在病院里看護你的十五天工夫,是我的心地最純潔的日子。利己心很重的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這樣純潔的愛過。可憐你身體054
熱到四十一度的時候,還要忽而從睡夢中坐起來問我:
「龍兒,怎麼樣了?」
「你要上銀行去了嗎?」
我從a地動身的時候,本來打算同你同回家去住的,像這樣的社會上,諒來總也沒有我的位置了。即使尋著了職業,像我這樣愚笨的人,也是沒有希望的。我們家裡,雖則不是豪富,然而也可算得中產,養養你,養養我,養養我們的龍兒的幾顆米是有的。你今年二十七,我今年二十八了。即使你我各有五十歲好活,以後還有幾年?我也不想富貴功名了。若為一點毫無價值的浮名,幾個不義的金錢,要把良心拿出來去換,要犧牲了他人作我的踏腳板,那也何苦哩!這本來是我從a地同你和龍兒動身時候的決心。不是動身的前幾晚,我同你拿出了許多建築的圖案來看了嗎?我們兩人不是把我們回家之後,預備到北城近郊的地里,由我們自家的手去造的小茅屋的樣子畫得好好的嗎?我們將走的前幾天不是到a地的可記念的地方,與你我有關的地方都去逛了嗎?我在長江輪船上的時候,這決心還是堅固得很的。
我這決心的動搖,是在我到上海的第二天。那天白天我同你照了照相,吃了午膳,不是去訪問了一位初從日本回來的朋友嗎?我把我的計劃告訴了他,他也不說可,不說否,但只指著他的幾位小孩說:
「你看看我,看我是怎麼也不願意逃避的。我的繫纍,豈不是比你更多嗎?」
啊啊!好勝的心思,比人一倍強盛的我,到了這兵殘垓下的055
時候,同落水雞似的逃回鄉里去——這一出失意的還鄉記,就是比我更怯弱的青年,也不願意上台去演的呀!我回來之後,晚上一晚不曾睡著。你知道我胸中的愁郁,所以只是默默地不響,因為在這時候,你若說一句話,總難免被我痛罵。這是我的老脾氣,雖從你進病院之後直到那天還沒有過,但你那事件生以前卻是常的。
像這樣的狀態,繼續了三天。到了昨天晚上,你大約是看得我難受了,所以當我兀兀地坐在床上的時候,你就對我說:
「你不要急得這樣,你就一個人住在上海吧。你但須送我上火車,我與龍兒是可以回去的,你可以不必同我們去。我想明天馬上就搭午後的車回浙江去。」
本來今天晚上還有一處請我們夫婦吃飯的地方,但你因為怕我昨晚答應你將你和小孩兒先送回家的事要變卦,所以你今天就急急地要走。我一邊只覺得對你不起,一邊心裡也不知怎麼地又在恨你。所以我當你在那裡撿東西的時候,眼睛里涌著兩泓清淚,只是默默地講不出話來。直到送你上車之後,在車座里坐了一會兒,等車快開了,我才講了一句:「今天天氣倒還好。」你知道我的意思,所以把頭朝向了那面的車窗,好像在那裡探看天氣的樣子,許久不回過頭來。唉唉,你那時若把你那水汪汪的眼睛朝我看一看,我也許會同你馬上就痛哭起來的。也許仍復把你留在上海,不使你一個人回去的。也許我就硬陪你回浙江去的,至少我也許要陪你到杭州。但你終不迴轉頭來,我也不再說第二句話,就站起來走下車了。我在月台上立了一會兒,故意不對你的玻璃窗看。等車開的時候,我趕上了幾步,卻對你看了一眼,我056
見你的眼下左頰上有一條痕迹在那裡光。我眼見得車去遠了,月台上的人都跑了出去,我一個人落得最後,慢慢地走出車站來。我不曉得是什麼原因,心裡只覺得是以後不能與你再見的樣子,我心酸極了。啊啊!我這不祥之語,是多講的。我在外邊只希望你和龍兒的身體壯健,你和母親的感融洽。我是無論如何不至於投水自沉的,請你安心。你到家之後千萬要寫信來給我的哩!我不接到你平安到家的信,什麼決心也不能下,我是在這裡等你的信的。
一九二三年四月六日清明節午後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