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一章只緣心動說風幡(21)
春風沉醉的晚上
一
在滬上閑居了半年,因為失業的結果,我的寓所遷移了三處。***最初我住在靜安寺路南的一間同鳥籠似的永也沒有太陽曬著的自由的監房裡。這些自由的監房的住民,除了幾個同強盜、小竊一樣的兇惡裁縫之外,都是些可憐的無名文士,我當時所以送了那地方一個yellowgrubstreet1的稱號。在這grubstreet里住了一個月,房租忽漲了價,我就不得不拖了幾本破書,搬上跑馬廳附近一家相識的棧房裡去。後來在這棧房裡又受了種種逼迫,不得不搬了,我便在外白渡橋北岸的鄧脫路中間,日新里對面的貧民窟里,尋了一間小小的房間,遷移了過去。
鄧脫路的這幾排房子,從地上量到屋頂,只有一丈幾尺高。我住的樓上的那間房間,更是矮小得不堪。若站在樓板上伸一伸懶腰,兩隻手就要把灰黑的屋頂穿通的。從前面的弄里踱進了那房子的門,便是房主的住房。在破布、洋鐵罐、玻璃瓶、舊鐵器堆滿的中間,側著身子走進兩步,就有一張中間有幾根橫檔跌落的梯子靠牆擺在那裡。用了這張梯子往上面的黑黝黝的一個二尺寬
1英文:黃種人的格拉勃街。058
的洞里一接,即能走上樓去。黑沉沉的這層樓上,本來只有貓額那樣大,房主人卻把它隔成了兩間小房,外面一間是一個n煙公司的女工住在那裡。我所租的是梯子口頭的那間小房,因為外間的住者要從我的房裡出入,所以我的每月的房租要比外間的便宜幾角小洋。
我的房主,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彎腰老人。他的臉上的青黃色里,映射著一層暗黑的油光。兩隻眼睛是一隻大一隻小,顴骨很高,額上頰上的幾條皺紋里滿砌著煤灰,好像每天早晨洗也洗不掉的樣子。他每日於**點鐘的時候起來,咳嗽一陣,便挑了一雙竹籃出去,到午後的三四點鐘總仍舊是挑了一雙空籃回來的,也有挑了滿擔回來的時候,他的竹籃里便是那些破布、破鐵器、玻璃瓶之類。像這樣的晚上,他必要去買些酒來喝喝,一個人坐在床沿上瞎罵出許多不可捉摸的話來。
我與隔壁的同寓者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搬來的那天午後。春天的急景已經快晚了的五點鐘的時候,我點了一支蠟燭,在那裡安放幾本剛從棧房裡搬過來的破書。先把它們疊成了兩方堆,一堆小些,一堆大些,然後把兩個二尺長的裝畫的畫架覆在大一點的那堆書上。因為我的器具都賣完了,這一堆書和畫架白天要當寫字檯,晚上可當床睡覺的。擺好了畫架的板,我就朝著這張由書疊成的桌子,坐在小一點的那堆書上吸煙,我的背自然朝著梯子的介面的。我一邊吸煙,一邊在那裡呆看放在桌上的蠟燭火,忽而聽見梯子口上起了響動。回頭一看,我只見了一個自家的擴大的投射影子,此外什麼也辨不出來,但我的聽覺分明告訴我說:「有人上來了。」我向暗中凝視了幾秒鐘,一個圓形灰白的面貌,半059
截纖細的女人的身體,方才映在我的眼帘上來。一見了她的容貌,我就知道她是我的隔壁的同居者了。因為我來找房子的時候,那房主的老人便告訴我說,這屋裡除了他一個人外,樓上只住著一個女工。我一則喜歡房價的便宜,二則喜歡這屋裡沒有別的女人、小孩,所以立刻就租定了的。等她走上了梯子,我才站起來對她點了點頭說:
「對不起,我是今朝才搬來的,以後要請你照應。」
她聽了我這話,也並不回答,放了一雙漆黑的大眼,對我深深地看了一眼,就走上她的門口去開了鎖,進房去了。我與她不過這樣地見了一面,不曉得是什麼原因,我只覺得她是一個可憐的女子。她的高高的鼻樑,灰白長圓的面貌,清瘦不高的身體,好像都是表明她是可憐的特徵。但是當時正為了生活問題在那裡操心的我,也無暇去憐惜這還未曾失業的工女;過了幾分鐘,我又動也不動地坐在那一小堆書上看蠟燭光了。
在這貧民窟里過了一個多禮拜,她每天早晨七點鐘去上工和午後六點多鐘下工回來,總只見我獃獃地對著蠟燭或油燈坐在那堆書上。大約她的好奇心被我那痴不痴、呆不呆的態度挑動了吧,有一天她下了工走上樓去的時候,我依舊和第一天一樣地站起來讓她過去。她走到了我的身邊忽而停住了腳,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好像怕什麼似的問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