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一章只緣心動說風幡(22)
「你天天在這裡看的是什麼書?」
(她操的是柔和的蘇州音,聽了這一種聲音以後的感覺,是怎麼也寫不出來的,所以我只能把她的語譯成普通的白話。)
我聽了她的話,反而臉上漲紅了。因為我天天呆坐在那裡,面060
前雖則有幾本外國書攤著,其實我的腦筋昏亂得很,就是一行一句也看不進去。有時候我只用了想象在書的上一行與下一行中間的空白里,填些奇異的模型進去。有時候我只把書裡邊的插畫翻開來看看,就了那些插畫演繹些不近人的幻想出來。我那時候的身體因為失眠與營養不良的結果,實際上已經成了病的狀態了。況且又因為我的唯一的財產的一件棉袍子已經破得不堪,白天不能走出外面去散步和房裡全沒有光線進來,不論白天晚上,都要點著油燈或蠟燭的緣故,非但我的全部健康不如常人,就是我的眼睛和腳力,也局部地非常萎縮了。在這樣狀態下的我,聽了她這一問,如何能夠不紅起臉來呢?所以我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說:
「我並不在看書,不過什麼也不做呆坐在這裡,樣子一定不好看,所以把這幾本書攤放著的。」
她聽了這話,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作了一種不了解的形容,依舊走到她的房裡去了。
那幾天里,若說我完全什麼事也不去找,什麼事也不曾干,卻是假的。有時候,我的腦筋稍微清新一點下來,也曾譯過幾英法的小詩,和幾篇不滿四千字的德國的短篇小說,於晚上大家睡熟的時候,不聲不響地出去投郵,寄投給各新開的書局。因為當時我的各方面就職的希望,早已經完全斷絕了,只有這一方面,還能靠了我的枯燥的腦筋,想想法子看。萬一中了他們編輯先生的意,把我譯的東西登了出來,也不難得著幾塊錢的酬報。所以我自遷移到鄧脫路以後,當她第一次同我講話的時候,這樣的譯稿已經出了三四次了。061
二
在亂昏昏的上海租界里住著,四季的變遷和日子的過去是不容易覺得的。我搬到了鄧脫路的貧民窟之後,只覺得身上穿的那件破棉袍子一天一天地重了起來,熱了起來,所以我心裡想:「大約春光也已經老透了吧!」
但是囊中很羞澀的我,也不能上什麼地方去旅行一次,日夜只是在那暗室的燈光下呆坐。有一天大約是午後了,我也是這樣地坐在那裡,隔壁的同住者忽而手裡拿了兩包用紙包好的物件走了上來,我站起來讓她走的時候,她把手裡的紙包放了一包在我的書桌上說:
「這一包是葡萄漿的麵包,請你收藏著,明天好吃的。另外我還有一包香蕉,請你到我房裡來一道吃吧。」
我替她拿住了紙包,她就開了門邀我進她的房裡去。共住了這十幾天,她好像已經信用我是一個忠厚的人的樣子。我見她初見我的時候臉上流露出來的那一種疑懼的形容完全沒有了。我進了她的房裡,才知道天還未暗,因為她的房裡有一扇朝南的窗,太陽返射的光線從這窗里投射進來,照見了小小的一間房,由二條板鋪成的一張床,一張黑漆的半桌,一隻板箱和一條圓凳。床上雖則沒有帳子,但堆著有二條潔凈的青布被褥。半桌上有一隻小洋鐵箱擺在那裡,大約是她的梳頭器具,洋鐵箱上已經有許多油污的點子了。她一邊把堆在圓凳上的幾件半舊的洋布棉襖、粗布062
褲等收在床上,一邊就讓我坐下。我看了她那殷勤待我的樣子,心裡倒不好意思起來,所以就對她說:
「我們本來住在一處,何必這樣客氣。」
「我並不客氣,但是你每天當我回來的時候,總站起來讓路,我卻覺得對不起得很。」
這樣說著,她就把一包香蕉打開來讓我吃。她自家也拿了一隻,在床上坐下,一邊吃一邊問我說:「你何以只住在家裡,不出去找點事做做?」
「我原是這樣想的,但是找來找去總找不著事。」
「你有朋友嗎?」
「朋友是有的,但是到了這樣的時候,他們都不和我來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