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三章笑我浮生真若夢(12)
那時候的杭州的舊書鋪,都聚集在豐樂橋、梅花碑的兩條直角形的街上。***每當星期假日的早晨,我仰卧在床上,計算計算在這一禮拜里可以省下來的金錢,和能夠買到的最經濟、最有用的冊籍,就先可以得著一種快樂的預感。有時候在書店門前徘徊往複,稽延得久了,趕不上回宿舍來吃午飯,手裡夾了書籍上大街羊湯飯店間壁的小麵館去吃一碗清面,心裡可以同時感到十分的懊恨與無限的快慰。恨的是一碗清面的幾個銅子的浪費,快慰的是一邊吃面一邊翻閱書本時的那一剎那的恍惚——這恍惚之,大約是和哥倫布當年現新大陸的時候所感到的一樣。
1英文:厚臉皮的。240
真正指示我以作詩詞的門徑的,是《留青新集》里的《滄浪詩話》和《白香詞譜》。《西湖佳話》中的每一篇短篇,起碼我總讀了兩遍以上。以後是流行本的各種傳奇雜劇了,我當時雖則還不能十分欣賞它們的好處,但不知怎麼,讀了之後的那一種朦朧的回味,彷彿是當三春天氣,喝醉了幾十年陳的醇酒。
既與這些書籍生了暖昧的關係,自然不免要養出些不自然的「私生兒子」!在嘉興也曾經試過的稚氣滿幅的五、七詩句,接二連三地在一冊紅格子的作文簿上寫滿了;有時候興奮得厲害,晚上還妨礙了睡覺。
模仿原是人生的本能,表欲也是同吃飯穿衣一樣的強的青年作者內心的要求。歌不像歌、詩不像詩的東西積得多了,第二步自然是向各報館的匿名的投稿。
一封信寄出之後,當晚就睡不安穩了,第二天一早起來,就溜到閱報室去看報有沒有送來。早餐上課之類的事,只能說是一種日常行動的反射作用;舌尖上哪裡還感得出滋味?講堂上哪裡還有心思去聽講?下課鈴一搖,又只是逃命似的向閱報室的狂奔。
第一次的投稿被採用的,記得是一模仿宋人的五古,報紙是當時的《全浙公報》。當看見了自己綴聯起來的一串文字,被植字工人排印出來的時候,雖然是用的匿名,閱報室里也決沒有人會知道作者是誰,但心頭正在狂跳著的我的臉上,馬上就變成了朱紅。轟的一聲,耳朵里也響了起來,頭腦搖晃得像坐在船里。眼睛也沒有主意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雖則從頭至尾,把那一串文字看了好幾遍,但自己還在疑惑,怕這並不是由自己投去的稿子。再狂奔出去,上操場去跳繞一圈,回來重新又拿起那張報紙,按住心頭,復241
看一遍,這才放心;於是乎方始感到了快活,快活得想大叫起來。
當時我用的假名很多很多,直到兩三年後,覺得投稿已經有七八成的把握了,才老老實實地用上了我的真名實姓。大約舊報紙的收藏家,圈起二十幾年前的《全浙公報》《之江日報》,以及上海的《神州日報》來,總還可以看到我當時所作的許多狗屁不通的詩句。現在我非但舊稿無存,就是一聯半句的字眼也想不起來了,與當時的廢寢忘食的熱心形一對比,進步當然可以說是進了步,但是老去的頹唐之感,也著實可以催落我幾滴自傷的眼淚。
就在那一年(一九〇九年)的冬天,留學日本的長兄回到了北京,以小京官的名義被派上了法部去行走。入陸軍小學的第二位哥哥,也在這前後畢了業,入了一處隸屬於標統底下的旁系駐防軍隊,而任了排長。
一文一武的這兩位芝麻綠豆官的哥哥,在我們那小小的縣裡,自然也聳動了視聽;但因家裡的經濟,稍稍寬裕了一點的結果,在我的求學程序上,反而促生了一種意外的脫線。
在外面的學堂里住足了一年,又在各報上登載了幾次詩歌之後,我自以為學問早就超出了和我同時代的同年輩者,覺得按部就班地和他們在一道讀死書,是不上算也是不必要的事。所以到了宣統二年(一九一〇年)的春期始業的時候,我的書桌上竟收集起了一大堆大學中學招考新生的簡章!比較著,研究著,我真想一口氣就讀完了當時學部所定的大學及中學的學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