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相逢患難共命行(21)
米面就這樣早飯晚飯的又快不見了,這就到我做女教師的時候了!
我也把桌子上鋪了一塊報紙,開講的時候也是很大的聲。郎華一看,我就要笑。他也是常常躲到廚房去。我的女學生,她讀小學課本,什麼豬啦,羊啦,狗啦!這一類字都不用我教她,她搶著自己念:「我認識,我認識!」
不管在什麼地方碰到她認識的字,她就先一個一個念出來,不讓她念也不行,因為她比我的歲數還大,我總有點不好意思。她先給我拿五元錢,並說:「過幾天我再交那五元。」
四五天她沒有來,以為她不會再來了。那天,我正在燒晚飯,她跑來。她說她這幾天生病。我看她不像生病,那麼她又來做什麼呢?過了好久,她站在我的身邊:
「先生,我有點事求求你!」
「什麼事?說吧……」我把蔥花加到油里去炸。
她的紙單在手心握得很熱,交給我。這是藥方嗎?信嗎?都不是。142
借著爐台上那個流著油的小蠟燭看,看不清,怕是再點兩支蠟燭我也看不清,因為我不認識那樣的字。
「這是易經上的字!」郎華看了好些時才說。
「我批了個八字,找了好些人也看不懂,我想先生是很有學問的人,我拿來給先生看看。」
這次她走去,再也沒有來,大概她覺得這樣的先生教不了她,連個「八字」都說不出所以然來!
春意掛上了樹梢
三月花還沒有開,人們嗅不到花香,只是馬路上融化了積雪的泥濘幹起來。天空打起朦朧的多有春意的雲彩;暖風和輕紗一般浮動在街道上,院子里。春末了,關外的人們才知道春來。春是來了,街頭的白楊樹躥著芽,拖馬車的馬冒著氣,馬車夫們的大氈靴也不見了,行人道上外國女人的腳又從長統套鞋裡顯現出來。笑聲,見面打招呼聲,又復活在行人道上。商店為著快快地傳播春天的感覺,櫥窗里的花已經開了,草也綠了,那是布置著公園的夏景。我看得很凝神的時候,有人撞了我一下,是汪林,她也戴著那樣小沿的帽子。
「天真暖啦!走路都有點熱。」
看著她轉過「商市街」,我們才來到另一家店鋪,並不是買什麼,只是看看,同時晒晒太陽。這樣好的行人道,有樹也有椅143
子,坐在椅子上,把眼睛閉起,一切春的夢,春的謎,春的暖力……這一切把自己完全陷進去。聽著,聽著吧!春在歌唱……
「大爺,大奶奶……幫幫吧!……」這是什麼歌呢,從背後來的?這不是春天的歌吧!
那個叫花子嘴裡吃著個爛梨,一條腿和一隻腳腫得把另一隻顯得好像不存在似的。
「我的腿凍壞啦!大爺,幫幫吧!唉唉……!」
有誰還記得冬天?陽光這樣暖了!街樹躥著芽!
手風琴在隔道唱起來,這也不是春天的調,只要一看那個瞎人為著拉琴而挪歪的頭,就覺得很殘忍。瞎人他摸不到春天,他沒有。壞了腿的人,他走不到春天,他有腿也等於無腿。
世界上這一些不幸的人,存在著也等於不存在,倒不如趕早把他們消滅掉,免得在春天他們會唱這樣難聽的歌。
汪林在院心吸著一支煙捲,她又換一套衣裳。那是淡綠色的,和樹枝出的芽一樣的顏色。她腋下夾著一封信,看見我們,趕忙把信送進衣袋去。
「大概又是書吧!」郎華隨便說著玩笑話。
她跑進屋去了。香煙的煙縷在門外打了一下旋卷才消滅。
夜,春夜,中央大街充滿了音樂的夜。流浪人的音樂,日本舞場的音樂,外國飯店的音樂……七點鐘以後,中央大街的中段,在一條橫口,那個很響的擴音機哇哇地叫起來,這歌聲差不多響徹全街。若站在商店的玻璃窗前,會疑心是從玻璃著震響。一條完全在風雪裡寂寞的大街,今天第一次又號叫起來。
外國人!紳士樣的,流氓樣的,老婆子,少女們,跑了滿街……144
有的連起人排來封閉住商店的窗子,但這隻限於年輕人;也有的同唱機一樣唱起來,但這也只限於年輕人。這好像特有的年輕人的集會。他們和姑娘們一道說笑,和姑娘們連起排來走。中國人來混在這些卷人中間,少得只有七分之一,或八分之一。但是汪林在其中,我們又遇到她。她和另一個也和她同樣打扮漂亮的、白臉的女人同走……卷的人用俄國話說她漂亮,她也用俄國話和他們笑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