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成長手記(二)(3)
有一天,在餐桌上,我並不感到餓,也並不感到咀嚼的香甜,但仍然麻木而慣性地吃著。正是深秋的傍晚,房間里的暖氣還沒有來,餐桌上的那盞小燈昏昏沉沉,時間彷彿凝固一般,我的腦子卻活躍地轉動。桌上的食物很快就涼了,狼藉凌亂。我想,人生不過如此,到最後不過就像這桌殘羹剩飯,乏味而無所**。
風風雨雨二三十年,對於人世間的任何一種分別(死亡只是各種各樣的分別里的一種形式)都已不再有早年那種\"我拒絕接受這個事實\"的大呼小叫。再見就再見,沒有什麼是可以永恆不變的。
就在那天的晚飯桌上,望著一桌漸漸冷卻的餐食,腦子裡閃電般胡思亂想著。忽然,我對著母親說:\"假若,再過兩小時就要被槍斃,如果是這樣,這兩個小時您準備做什麼?\"
母親先是一愣,然後慢慢轉過神來,\"那不神經病嘛!\"她說。
我說:\"想想總可以吧。\"
果然,母親就認真地想起來。
\"那麼,是槍斃我還是槍斃你?還是兩個都槍斃?\"她問。
\"我只是一種抽象的說法,別那麼具體。\"我說。
\"不具體怎麼想呢?\"
\"那好。比如,就槍斃我吧。\"
我說著,心裡已經迅速地周轉起來:有兩三個長電話要打、有兩三個文件要寫,關於我的書稿文字的版權和屬於我私人的遺產等等。
母親想了一會兒,終於開口:你為什麼會做這種設想?!
我意識到問題嚴重,改口說,我只是隨便一說。
但我知道這是不可以\"隨便一說\"的。這個問題對我來講應該是這樣:死,是對愛我的人的一种放棄。我不知道能否有一天,冷酷地面對最親密的人說出:我只是我自己的!
儘管我一向喜歡探索一切不可能的和禁忌的事物,愛好古今中外的懷疑主義哲學和離經叛道的學說,儘管自取死亡這個黑色行為本身就是一種哲學,但我從來不把它僅僅視為哲學問題,也缺乏對它更深入的探索。因為探索再向前邁進一步,那麼任何結論都將由於死亡而中斷、而消逝。
死去的已經死去,我懷念他們!而生活,還要繼續。
死,在某個層面上,起碼是對平庸哲學的叛逆;死,是一種否定行為,這種否定於某一類人來講,我以為正是對生命的渴望,儘管這樣說是有悖邏輯的;死,還是一種藝術的極端,用結束來實現這種極端,那麼在實現的同時又會全部喪失,這是矛盾的、悖論的,同時又是悲壯的、慘痛的。
幾年來,在故去的人群里,有我曾經喜歡的人,我就當他們出遠門了。
當然,也有一種背離了我們感的人,那麼我只好就當他們死去了。
13、能否與自己和解
早晨一醒來,窗外就淅淅瀝瀝下著雨,薄薄的水霧含脈脈地融成一片。我起床站在窗邊向外望去,光滑如鏡的黑色路面悶悶亮,向遠處延伸著,一輛輛來往穿梭的汽車都性急地吞噬著道路,急速地向著遠方的某個目的地飛奔滑動。鉛色的天空壓得很低,沉甸甸的使人不免心事重重,一些徘徊不去的問題,便斷斷連連地在雨幕中來到腦子裡——我在想,每個人也許都有自己的精神困境,是別人無法替代解決的,到底要如何面對?
信手從書櫃里翻找幾本舊書來看,依然覺得比起今日書店裡的新書可讀。《伍爾芙日記選》又落入我的手中。這位20世紀上半葉勤奮且多產的作家似乎沒有更多地遭受創作空虛的困擾,她的苦痛在別處,那就是\"生活為什麼總是像在懸崖邊羊腸小道上的感覺?\"她始終走不出這個困境。終於在一天早上獨自離家,在一條叫作羅德美爾河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也結束了她的終極的苦痛。
我想起張愛玲的結局,想她為什麼沒有像伍爾芙那樣選擇結束自己,而是等待生命結局的自然來臨。張愛玲的晚年孤獨寂寞,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她甚至不和任何一個熟人朋友往來,一口氣關了幾十年的門,閉門鎖居,與世隔絕,肯定有她說不出的苦楚,有她無法超越的困境。只不過她沒有像伍爾芙那樣說出來,而是把那些密封在心中,同著死亡一起帶走了,世人無從知曉。她的晚年幾乎沒有寫作,我相信她同樣有一個巨大的\"結\",而她到死也沒有說出來,真令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