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情味手記(三)(4)
從前,友人說過,她是一個冷酷的人。***時間的流逝可以證明,的確如此。
這個\"酷\"當然不是時下流行的那個\"酷\"——\"一頭凌亂的彩、兩片濃黑的嘴唇、兩手長長的黑指甲、兩道冷漠獃滯的目光\"的酷樣兒。時下的這個\"酷\"其實是冰冷的外表包裹著一顆青春期的火熱躁動的心,帶有某種堅硬的表演性和展示性。而我們早已不屑於此。她的\"酷\",是心平氣和的,是自內向外散的,是把墨鏡戴在了心上而不是戴在眼睛上的\"酷\",是領略了世事滄桑心已\"死\"的\"酷\"!
時間這東西真是太殘酷,想留住的,就是留不住。別說時光倒流70年,連三四年也倒流不了。
這天晚上,我們通了兩個長電話,她在電話中告訴我,說她已經\"老了\"。可這種表面化的東西,在我心裡又算得了什麼呢。我多麼想再擁有過去曾經擁有過的內心裡沉甸甸丟不開的東西!
感慨又感慨,沉重又無奈——如果我們這般的朋友尚且如此輕易地離開,那麼,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朋友能讓人覺得是可靠不變的。
在賓館里終於見到友人,她一身布衣,十分恬靜,臉上有些疲倦和憔悴。我把雨傘立在椅邊,脫掉外衣,沒說什麼,便安靜地坐在沙里。友人坐在沙對面的床沿上,兩條腿十分穩貼地垂著,靜得像一幅油畫。見到她這個樣子,我所有的話都不想說了,說什麼都多餘,只願老天幫她理解我吧。如若不是這樣,而是在我一進房門時就鋒利地對我說,\"是你自己要來的,我沒有請你\",那我真的要非說清楚不可,或者轉身走掉。
多年前我在國外時,還幻想過一個令人難忘的場景:在異國他鄉的一個龐大的晚會大廳里,我獨自坐在一隅,湮沒在眾人喧嘩之外的陰影中,所有陌生的抑或熟稔的臉孔都不是我的朋友。忽然,一聲很貼近又似乎很遙遠、很縹緲又似乎很真切的低語在我身後的陰影中靜寂地傳來——那是我等待了許多年的友人的聲音。
友人回歐洲了。
我的目光重新回到這隻色彩紛呈、意蘊悠遠的水晶八音盒上。我的手指觸摸著它涼涼的質感,那非現實感的\"時光倒流70年\"的音樂就順著指尖鑽入我的身體……這是用指尖——而不是用耳朵——諦聽到的聲音;這是用皮膚——不是用鼻子——嗅到的記憶……
23、享受安寧
清晨,伴著刷刷的雨聲醒來。
我蜷縮在床上,眼睛卻眺望窗外灰濛濛的天空和深褐色的禿樹榦。儘管屋裡依然是冬天那一種暖暖的乾燥的熱氣,但我可以預感,房間外邊已是早春的濕濕潤潤的氣息了。
迅速起床,推開陽台上的窗戶。果然,一股**的由土地呼出來的雨水的味道沁入乾燥的肺腑,我感到所有沉睡一冬的小蟲子肯定都會在這個雨霧濛濛的清晨睜開眼睛。
陽台上的龜背竹又長出了嫩綠的新芽。回想起來,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渾然一體的寧和氣息了,甚至,已經幾年沒有看見早春時節街道兩旁滿眼的樹木是如何抽葉芽的了。一直以來,城市的噪音、人群的紛爭以及四面八方潮水般湧來的壓力,使我對身邊這些安寧的事物幾乎視而不見。不知是這第一場春雨,還是什麼莫名的奇怪的引力,這會兒我終於重新看見了它們,一時間,竟恍若隔世,驚嘆自己何以多時以來渾然不知?
其實,此時天地萬物的安靜之感,先緣自內心的安寧。
這幾天,我感到一股奇妙的無聲的力量在內心裡生長,它們先是一團模糊不清的東西,進而漸漸成形,然後它們成為一股清晰而強有力的存在——那是一團沉默的聲音,它們一點一點浸蝕、覆蓋了我身體裡邊的那些嘈雜,然後一直涌到我的唇邊、涌到我的指尖上來。我清晰地聽到了它們。於是,我的唇邊和指尖都掛滿了豐沛的語。我無須說話,無須表達。但是,如果你的內心同我此刻一樣,你就會聽到它們。由於它們的存在,當我獨自一人對著牆壁倚桌靜坐的時候,我的眼前不再是一堵封閉的牆垣,相反,我的視野相當遼闊,彷彿面對的是一片豐饒多彩的廣袤景觀,讓人目不暇接,腦子裡邊的線路與外部世界的信號繁忙地應接不斷;而當我置身於眾多的人群里,卻又如同獨處一室,彷彿四周空空蕩蕩什麼都不復存在,來自身體內部的聲音密集地布滿我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