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存手記(二)(1)
11、江山如此多\"焦\"
多年之前有一段時間,我家裡曾有過一個胖胖的鐘點服務工叫嬌娥,嬌娥從四川農村老家來,經人介紹,我們請她來家裡做衛生及餐飲服務。***剛剛來的時候,我們就知道她不會寫字,連自己的名字和住址都寫不上來。她管北京叫\"上邊\",卻不知道北京位於四川的北方。嬌娥將近40歲,卻從沒聽說過唐山地震和四人幫。但她腦瓜還算靈光,身體好,人也勤快,做得一手好飯菜。
我想,家裡肯定不是請學者來探究文化的,也不是請哲學家來清談世界的,我們不就是要請人來幫我們料理家務嗎?於是,便欣然接受下來。
嬌娥口音很重,比如,早晨她一來我家裡,我會問一聲,\"今天外邊熱不熱?\"
她說,\"惹。\"(音re,上聲,\"熱\"的意思)。
倘若我說讓她做什麼,她會說,\"號!\"(音hao,去聲,\"好\"的意思)。或者說,\"補!\"(音bu,上聲,\"不\"的意思)。
雖然我們互相說著\"外語\",但尚可交流。
嬌娥極能吃,一頓飯能吃13個煮雞蛋,令我嘆為觀止。她手中的飯勺如同鏟土機,須臾之間,一鍋米飯和眾多菜肴,便席捲一空,堅壁清野到她的胃腹之中。那段時間,我眼看著她渾身的肉如同海綿泡沫一般鼓脹起來,上下顫動。
不到40歲的嬌娥,卻已兒孫滿堂。她有時候會跟我表達一些她的人物是非觀,一些固執的\"高見\",而且常常緒飽滿激昂,義憤填膺。
有一天,她說,她的還不會說話的小孫子拿著一張十元錢在手裡玩,玩著玩著就把錢給撕碎了,她狠狠地打了他一頓。
我說你不該打孩子,因為在他眼裡錢是沒有意義的,跟一張紙一樣。對於這樣小的孩子,無意識的錯誤不能算錯誤。我還建議她以後不要拿錢給孩子玩,錢上細菌最多。
嬌娥很氣憤的樣子,說,我就是要打他!他撕碎的要是一毛錢我就不打他了。他撕碎了十元錢我就是要打他,狠狠地打!嬌娥眼中迸射出一縷不易察覺的惡狠狠的光。
我試圖說服嬌娥,就搬出書里的例子,說,一個孩子主動洗碗,不小心打碎了十隻碗;另外有一個孩子,趁母親不備,偷喝柜子里大人禁止他喝的酒,結果不小心打碎了一隻碗。你說,這兩個孩子誰的錯誤大?
嬌娥當機立斷回答我,打碎十隻碗的孩子錯誤大。
我依然耐心說,不能這樣用數量的多少比較錯誤的大小。前一個孩子是無意的,而後一個孩子是有意地做不該做的事,所以後一個孩子錯誤大。
嬌娥不服氣,認定打碎十隻碗比打碎一隻碗錯誤大。
我只好改變一下思路,從事物的性質不同來說服她。
我舉例說,假若,你的小孩,你給他100元出去買東西,結果東西沒買回來,他還把錢弄丟了;再假若,你的小孩趁你們不備,從你的錢包里偷了1元錢,你說哪個錯誤大?
嬌娥立刻判斷出丟一百元錢錯誤更大。然後,她做了一個毋庸置疑的手勢,強調說,對,就是丟一百元錢錯誤大!偷一元錢不算什麼嘛。
說到這裡,我看著她毫無餘地、斬釘截鐵的表,啞然無語了!我心裡忽然湧上一種不應該有的無奈,一種抑制不住的反感。
我從來不嫌棄\"勞動人民\",我甚至厭惡那種以人的社會地位決定自己的處世姿態的勢利之徒。但是,對於嬌娥,我一直有一種說不清的心理障礙,使我始終和她是疏遠的,一種禮貌的疏遠。我敢冒昧地說,人們在成長中後天習來的所有的人文思想與人格的完善,在她身上幾近為零,但你又絕對從她身上找不見那種山村裡未經雕琢的農婦的純樸、憨真與良善。
那段時間,她每天有幾個小時在我家裡做家務,雖然家裡窗明几淨,地板光潔可鑒,連揩拭的水跡印痕都沒有。可是,一種不對勁的磁場信息始終在我身邊纏繞瀰漫。
我用衛生間的時候,她會忽然拉門進來取東西。
我說,以後最好等我出來,你再進去拿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