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遊走手記(一)(5)
法國的女作家弗朗索瓦·薩岡是我喜歡女作家之一,我從看她的第一本書《你好,憂愁》就開始關注她這個人,而對很多的作家卻是你無論看了他多少書也不想關心他本人的。薩岡19歲成名,年輕時喜歡酒精、毒品、愛、跑車、賭博,喜歡一切刺激、叛逆和挑戰。也許,是她的行為替我渲泄了某種內心的瘋狂;也許,是因為我只能隱居在東方文化深刻的平靜中。所以,我一直把她這個人當作\"行為藝術\"來欣賞,而對另一位更加貼近我內心的法國女作家尤瑟納爾,我則把她當作高度的人格和藝術力量來崇敬。
早年,我曾在某篇小說中引用過關於薩岡的一段戲謔之。有一個男人在評論薩岡時說,可憐的老弗朗索瓦·薩岡,如今她已人老珠黃,再也趕不上當今的文學新潮和後起之秀了。表面上看,她的經歷就像那些中古時期美人的生平:十四歲花開,十五歲被采,三十歲色衰,四十歲滿臉皺紋……後來有一位女人,以牙還牙,她虛構了一個叫做薩岡的男性作家,對他進行了回敬。她說,可憐的老弗朗索瓦·薩岡……表面上看,他的經歷就像那些中古時期游吟詩人的生平:十四歲**,十五歲初試**,三十歲陽痿,四十歲患上了前列腺炎……
可見,即使在法國,薩岡這個人也是引人注目、頗具爭端的。我記得她的樣子,彷彿正如西班牙女作家羅莎對喬治。桑的描述一樣:她有一種蓄力,一種強大的和不被馴服的生靈。尤其是她奇特的眼睛,像一個壞念頭那樣烏黑,那雙眼睛好似淹沒了她整個臉龐的幽湖……她的行為藝術中還有一些令我至今銘記:她總是忽然停止某件正在生著的事,譬如愛,那是因為她不想看到它繼續朝著不美好的方向滑行一步;還有,她動地愛狗不亞於愛一個人,我曾看見過英姿颯爽的她頭倚高大的愛犬在敞篷汽車上的珍貴照片;還有,她愛女人一如她愛男人那樣瘋狂,人性的複雜與多重性在她身上體現得如此飽滿與豐盈……事隔多年,當我經歷了一些事,當我與我的愛犬三三相遇,想起薩岡,我是那樣深切地懂得她,懂得她的被孤獨包裹著的愛,懂得她的一切。
這樣的一位富於激與叛逆的人,這樣一個洒脫不羈甚至放浪形骸的不為任何理由出賣自由的人,她晚年的凄清、蕭瑟與落魄幾乎是必然的結局。她晚年因被牽扯到一樁偷稅漏稅事件,被迫賣掉了房產,住到別人的房中,借債生活。至死,她沒有一間自己的屋子,最後孤獨地死在不屬自己的地方。病痛中守候她的只有孤獨。法國文化部長曾說,\"在她生命結束之際如此孤獨的境況,令人側目\"。
衰老、病痛、拮据、孤獨……令我心痛的弗朗索瓦·薩岡,你那時候倘若有安樂死,多麼好!
在阿姆斯特丹陰雨綿綿的小巷,我的腦際一直徘徊著安樂死,也縈繞著每每令我含淚的弗朗索瓦·薩岡的墓碑銘文:
這裡安息著
不再為此痛苦的
弗朗索瓦·薩岡
為了明天,我想低聲呼喚,與其說安樂死是最為人道主義的,莫如說它是我們所有的人對這個文明世界的最後的一份安全感!當我們無助地面對無法挽回的病魔痛苦、無法承受絕症帶來的非人的折磨之時,它是唯一讓我們解脫、成全我們不繼續被痛苦擊垮吞噬、讓我們帶著一點人的尊嚴奔赴天國的保障!這時候,金錢救不了我們,愛也救不了我們。正像它們最終解救不了人本質的孤獨一樣。
阿姆斯特丹街頭的細雨布滿了涼意,輕風撫過臉頰擺弄著我的圍巾。在這遠離家鄉的冷冬的二月,我沉湎在某一個\"盡頭\",某一處\"禁期\"——我在設想自己的結局:待到那個最後的時辰,我想我會理智清晰地交代好一切後事,包括版權,以便不給自己和後人憑添麻煩。然後不用說一聲告別、\"不帶走一片雲彩\",只身前往阿姆斯特丹(或者其他實施了安樂死法的地域),獨自辦理手續,獨自在異國他鄉把自己靜悄悄交給我們人類的同一個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