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憂思手記(一)(3)
我不再是我,我只是一個和別人一模一樣的人,一個考試卷上的數碼編號。
最令人感到尷尬的是,每次考試的成績單出來后,全班同學的分數會由高至低排列張榜公布。倘若,恰巧那一次自己的成績不理想,那麼,這個慌亂心跳的時刻真是令人無地自容!我當時想,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愚昧的人明這種排行榜來摧殘蹂躪屬於青春期的脆弱的自尊心啊!但是,當我看到一些排名在我後邊的其他孩子繼續談笑打鬧、若無其事的樣子時,我就想,他(她)為什麼跟我的感受這麼不一樣?
那種糟糕的過於敏感的天性,完全可以追溯到學生時代這些令人羞辱的場面,它激、助長而不是削弱、完善了我們性格上的弱點!本來我可以擁有那種我所喜歡的更加從容沉著、更加寵辱不驚的成熟性格的,它花費了我後天太多的努力來修正完善自己的個性。
因為我知道,任何過激的反應都容易流於膚淺,流於表面化。正如一個叫做戴維。梭羅的美國人所說,真正高貴和深沉的個性並不顯山露水,就像國王或征服者並不走在軍隊的最前列。
直到現在,有關考試的惡夢也會在我感到壓力的時候、趁著某個略顯脆弱的月黑風高的夜晚,侵襲而來。我至今痛恨考試,至今偏頗地以為考試是最為泯滅我們的個性與尊嚴、泯滅我們的創造力和想象力、把所有的天才都打磨成一架按部就班的機器、把我們所有的人都馴化成一個人的東西!
等我成年以後才知道,小時候所想捍衛的那點可憐的人的尊嚴,在社會的大課堂里真是小巫見大巫啊!
這些不說也罷。
就我而,一個內心裡潛藏著\"問題兒童\"的軌跡長大的人,一個略顯悲觀、不容易被任何自欺欺人的信念所迷惑的人,一個不打算被任何一種強暴的力量按壓在一個不恰當的位置上以便贏得金錢或者贏得名譽的人……這樣的一個願意按照善良、按照人的天性展自己的內心的\"自由主義者\",他(她)不做一個作家或者一個藝術家,還能做什麼呢?妥協能妥到哪一步為止呢?倘若一個人不是到達喪心病狂的地步、倘若他(她)的目的不是遠遠超出了廉恥的感受的話,那麼他(她)的妥協到底是有底線的啊!
我甚至回憶起很久以前的一條遙遠而僻凈的老街,憶起那年我在愛丁堡的街頭被高聳肅穆的教堂震懾得像傻子一樣的景。尖聳的頂部,華彩的玻璃,聖潔的耶穌受難像,陽光細細碎碎傾灑下來,低聲詠唱的多聲部和音從四面八方穿透我那僅剩下虔誠和寂靜的心。我的感動複雜得幾乎使我落下眼淚。我問自己:我們每個人本來是可以不完全放棄內心的,本來是可以擁有一點精神撫慰和一點尊嚴感的,可是啊……
在後來十餘年中,這個場面一直在我的心裡默默延伸,連同那些婆娑的樹影、起伏的斜坡和山崗、芬芳四溢的感傷、還有寂靜中的那種沉緬。甚至,一些記憶的殘骸和碎片,一直綿延至今。
我也經常思量:你願意到一個高薪的僱主家的公司里聽候他隨時可能爆的吆三喝四、號施令嗎?你願意在一個刻板的位置上看著別人的臉色點頭哈腰、做一件重複了幾萬遍的事務嗎?你願意領略或者重蹈那些個泯滅我們僅有的那點尊嚴的時刻嗎?你願意喪失殆盡所有內在的堅持、只留下在人群中拼殺較量或者成功經商的智力嗎?
答案是顯然的。
重新坐到自己的顯得冷清的電腦桌前,雖然窗子也寂寞,天井也寂寞,但是,我心裡卻平靜了許多。
窗子外邊,已是初冬的有些黯淡蕭然的黃昏,一些枯樹葉在冷風裡出寂寥的沙沙聲,斑駁的光線透過窗子照射進來。
我坐在這兒,想想,寫寫。樓下不遠處那種屬於日常生活的顯得散亂而沉悶的腳步聲就落在我的窗欞上。
寫作於我,大概既是對現實的厭倦感的消釋,同時它本身又構成一種厭倦。但是,我知道,能夠寫作,已是莫大的溫暖,以及上蒼的厚愛!因為,有多少人住在並不寬敞的房中甚至是低廉租金的地下室里,每天清晨被鬧鐘強行吵醒,然後行色匆匆穿越整個城市去工作,就在這樣的寒風凜冽的冬日,或者在柏油馬路被烈日晒得軟的炎炎盛夏。只為了延續生命活下去。或者,為了一份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