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涸轍(3)
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景:老扁提一口破鍾,拿一根皮帶,高高地站在一座沙丘上,向四野暸望。要飯的時間結束了,還有一些人沒有回來。遠遠地,幾簇男女像炸了群似的從周圍村莊湧出來,踢踢沓沓往這裡跑。頭跑散了,一飄一飄的;鞋子跑掉了,彎腰拾起,顧不上穿,提著鞋子又跑。這些人,有的要到吃的了,有的還沒有要到。但估摸時間已到,趕緊往回返,結果還是晚了。漸漸跑近,個個氣喘吁吁,一臉惶恐,像犯下什麼大罪。
一個女人跑得披頭散,赤著雙腳。路上摔倒幾次,本來就破爛的褂子又扯破幾個洞,衣片飄著。跑到老扁面前,已是袒胸露背,兩個又白又髒的**貨郎鼓似的亂搖。老扁喝一聲:「找野男人去啦!」女人嚇得撲騰跪倒,一頭慌慌張張掩懷,一頭上氣不接下氣地分辯:「我跑了十幾家都沒要到,人家也斷了入炊。」老扁聽得不耐煩:「滾!今天完不成任務,我揭了你的皮!」女人連聲諾諾,趕緊幹活去了。
一個男人形如骷髏,搖搖晃晃跑來,面色蠟黃,虛汗撲嗒撲嗒往下掉。抬頭見老扁凶神惡煞的樣子,竟嚇得轉身就逃。方寸全亂了。老扁衝上去扔了一皮帶,「回來!」男人乖乖地回來了。七尺高的漢子竟像個七歲的娃娃,低著頭囁哺:「我——我吃草根——太多,又喝了——涼水,拉——拉肚子——誤了——時間。」剛解放,到處是荒村餓殍,要飯也難。許多人只好吃草根。黃河灘上不缺這玩意。吃多了會拉肚子。可不吃又怎麼活著?這個男人一直是吃草根的,一直在拉肚子。今天,他本來想去外村要點飯吃,換換肚腸。但他只要到半塊糠窩頭,一口就吞了。沒辦法,只好又去扒草根吃。他實在是餓壞了,老扁盯住他好久,看出他沒說謊,忽然嘆一口氣:「幹活去吧!」聲音卻不再那麼兇惡了。
他像驅趕牲口一樣驅趕著全村人栽樹。並沒有誰命令他這麼干。是他自己要干。魚王莊人也都要干。那完全是一種內力的作用,但他又深知,這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魚王莊太窮,魚王莊人大餓。幾乎沒有任何物質力量作後盾。一頭牲口餓倒了,又沒有東西給它吃,只好用鞭子將它打起來。否則,它會再也爬不起來。
魚王莊人只能拚命。用生命換取生命,再用生命養育生命。這是一個漫長的循環。樹木起來了,魚王莊就得救了。
這很殘忍。可他沒有別的選擇。殘暴可以驅趕飢餓,可以驅趕惰性,可以驅趕人們為了活著而去死!事實上,一個冬天,魚王莊已有七十多個人死在河灘上。餓死,凍死,累死,反正是死了,但他一點也沒有手軟。魚王莊也沒有生任何騷亂。不過在挖樹坑時,順便多挖一個坑,埋上就是了。人們都很平靜,很淡漠。不死在河灘上,也會死在家裡,死在要飯的路上,死在他鄉的一個破廟裡。魚王莊哪一年不餓死幾十口人?
上百年來,魚王莊是一盤散沙,只能各顧各的去討荒要飯,任憑風沙肆虐。現在,他有力量有可能大規模地向風沙進攻了。他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冬春植樹季節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寶貴的。誤一天就是誤一年。魚王莊誤不起了!
老人們說,魚王莊最多時達到過四千口人,是黃河決口以後,第一個在廢墟上重建的村莊。沿河一百單三村,都比它晚得多。但上百年下來,魚王莊僅剩千餘口人。長此下去,總有一天,魚王莊會從地球上重新消失。魚王莊面臨的基本問題是生存。老扁的全部哲學是兩個字:活著!
魚王莊真的誤不起了!
這一天。河灘上又昏倒三十多個人。
河灘上支了兩個大灶,周圍用蘆席圍上。一個大鍋燒白開水。一個大鍋燒稀糊塗,糊塗里有一點混合面。幹活渴了,喝白開水。只有老人、孩子和昏倒的人,才能分到一碗稀糊塗。相繼昏倒的三十多個人,大都搶救過來,只有兩個人死了。其中包括那個挨了一皮帶骷髏樣的漢子。老扁親自把他埋了。男人遠不如女人耐飢、耐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