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涸轍(2)
魚王爺沒牙。***
魚王廟管生孩子。這一條最神。在所有的香客中,求子求女的要佔一半以上。魚王莊的女人,外村的女人,甚至還有遠道而來的縣城的太太。凡不生育的,只要到魚王廟進香,准生。只是況不同,有的要進香一次,有的要兩次,有的三次。沒有耐性不行。
但有一條規矩極嚴。別類香客,不論同來幾個人,都可一同進廟,燒香磕頭。唯獨求子女的香客,只准女人進去,不能陪同。男人在蘆盪外頭等著,女人由斧頭領進。大約要一個時辰。禮儀很複雜,也很神秘。女人進香出來了,也不準說,男人也不能打聽。否則失靈。
斧頭很熟悉這套禮儀。他爹老斧頭看廟時,他就常去廟裡幫忙。大約從十八歲開始。當然,老斧頭是跟老老斧頭學的,老老斧頭是跟老老老斧頭學的,一輩輩秘傳下來。老斧頭在世時,有幾年不太靈驗了,外頭就有許多揣測。因為這時老斧頭老了。一老就糊塗,是不是把禮儀都弄混了。可不久又顯靈了。是以十八歲的斧頭進廟幫忙開始的。斧頭每次從廟裡幫忙回來,總顯出極累的樣子,回到家倒頭就睡。一覺醒來,煥如初。第二天又去幫忙,傍晚回來又是很累的樣子。可見這活挺勞神的。女人從廟裡出來則不同,大多歡天喜地,心滿意足。告訴在蘆盪外等待的男人說,還要來兩趟呢!男人欣然,兩趟就兩趟!八趟也行,只要能生。只有個別女人,從廟裡曲來時,一副羞愧的樣子,滿面通紅,甚至落下淚來。男人追問,也不說出實,男人便疑惑。下一趟多半就不來了。不來就不來,礙著別人什麼?
魚王廟依然香火不斷。
縣城一位太太,只有二十來歲,長得嬌媚如狐,花容月貌,來魚王廟進香求子,十分急切。據說她是三姨太,上頭兩房沒生,她又沒生,便常受氣。上兩房罵她,老爺打她。一急,便帶個丫環,乘一頂小轎來了。轎夫和丫環在蘆盪外落轎等候,她由斧頭帶進廟去。當時斧頭剛進廟幫忙沒幾天,正是英俊少年時。小路窄窄,曲曲彎彎,稍不小心,就會掉進泥潭。三姨太見斧頭濃眉大眼,虎虎勢勢,主動伸出手讓他牽住,一路風擺楊柳沒入蘆盪。在廟裡一呆就是兩個時辰,方才出來。丫環轎夫等得急了,她卻如桃花綻開,春風滿面,歡天喜地而去。時隔十天又來一趟,再過十天又是一趟。一連進香三次,—年後果然生個大胖小子。也是濃眉大眼,虎虎勢勢。老爺歡喜,長房歡喜,皆大歡喜。第二年,這位太太生子以後,便常來魚王廟還願,大空一月兩月,小空十天半月。每次來,都帶好多東西。每次來,都在廟裡呆上半天。一頂小轎停在蘆盪外,魚王莊人看得清清楚楚。不由你不信。
魚王爺果然有神通!
四七年,這一帶解放,不興燒香磕頭了。魚王廟斷了香火。
斧頭要搬回魚王莊去住。他不想再混下去了。想回到村裡娶個女人,正兒八經過日子。這年,斧頭已經四十八歲,可是老扁不準。
老扁是村長兼支書。讓他留在魚王廟看管樹木。魚王廟地勢高,滿河灘都在眼底,再好不過。
解放第一年,魚王莊數萬畝河灘都栽上了樹苗苗。那時的老扁正雄心勃勃,誓賭咒要治服風沙。治服風沙就要栽樹,沒有別的辦法。
魚王莊一千多男女老幼,凡是走得動的,都被他趕進河灘,冰天雪地里,沒黑沒明地干。那些日子,他表現出空前的殘忍。三歲的娃娃,七十歲的老人,都進了河灘。三歲的娃能拎一棵樹苗,七十歲的老人能爬著培土。很多人沒有鞋穿,赤腳在雪窩裡挖土,栽樹。凍得青腫紅紫,一塊塊往下掉肉。當時魚王莊入主要靠要飯為生。政府撥了一些救濟糧,遠遠不夠。大人孩娃,半夜被吆喝起來,頂著星星月亮栽樹苗。干到天亮,餓了,放大夥到周圍村子要飯吃,限時回來。接著再干。回來晚了,女人挨一頓臭罵,男人挨一頓皮帶。他簡直是瘋了。他成了閻王爺!人們居然也出奇地聽話。不知是因為那時剛解放,人們崇尚權威,還是祖祖輩輩吃盡了風沙的苦頭。反正是咬著牙下死命地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