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涸轍(1)
一頭老牛拉著拖車,晃晃蕩盪在沼澤中跋涉。***
這種木製拖車和東北莽莽雪野上的雪橇有異曲同工之妙。著地的兩根扁木滑而微翹,在泥水中穿行便少了阻力。拖車上放一架木犁,彎彎的。一條襤褸的獨臂漢子揮著鞭,打出一聲脆響,卻並不抽在老牛身上。彷彿只是行進間的伴奏。
人和牛都悠悠地走。
獨臂漢子一隻袖口空蕩蕩地吊著,嘴裡哼一支孤獨的歌。像哭。
黃河來了,黃河未了,
不知你從哪裡來,
黃河來了,黃河來了,
不知流了多少年,
黃河走了,黃河走了,
不知你到哪裡去,
黃河走了,黃河走了,
不知如今在哪裡,
唔嗨嗨嗨嗨嗨嗨!……
沒有韻。唱得亂糟糟的。只見出心中的迷茫。
一道小河彎在那裡。水清亮清亮的。
河邊,一大群羊低頭啃草。山羊,綿羊。黑羊,白羊,花羊。公羊,母羊。有幾百隻。
這是魚王莊唯一的羊群。
幾頭公羊闖來闖去,羊群不時生騷亂,一隻公山羊,青色,長鬍子,雄壯如虎,十幾步以外就能聞到它滿身臊氣,牙齒朝天,唇翻著,出「呃呃」的喉音。前蹄在一隻母山羊屁股上扒了扒,忽然躍起,箍住母山羊的腰,一聳、一聳——猛一聳。母羊大叫一聲,像被扎了一槍。公羊跳下,連打幾個噴鼻。兩眼綠綠的,又盯住了另一隻漂亮而年輕的白山羊。白山羊已是它今天的第八個瞄準對象。
泥鰍側卧在一簇乾草上,靜靜地看著羊群吃草。忽然覺得自己老了。六十歲就老了。人老得真快。人老了就像一簇乾草,什麼都不行了,什麼**也沒有了。守著魚王莊第一個美人,也激不起任何**。他只能以一個過來人的眼光和心境,憐憫地看著那個一天天枯萎的女人。這女人可惜了。她有四十多歲了吧?
他向不遠處的一個沙坡上望望。梅子正低頭織一件毛衣。偶爾看一眼羊群。幾隻羊走遠了,她走過去趕回來:「羅羅羅羅羅!」又坐到沙坡上,繼續織毛衣。她是魚王莊唯一會織毛衣的女人。魚王莊的許多孩子都穿著她織的毛衣。毛線很粗糙。每年冬天,她都要為羊群梳理一次羊毛。不梳理會結疙瘩。她愛惜這群羊。不僅因為魚王莊幾百個老弱婦孺要靠這群羊養活,而且因為這是一群活鮮鮮的生命。靠著這活鮮生命的啟迪和滋潤,自己的生命才得以延續。羊群彷彿成了她生命的支柱。每年冬天梳理下來的羊毛,她用鹼水洗凈了,再用線錘捻成線坨子,然後織毛衣。織各種各樣的毛衣。都送給村上的小孩子。這是她生活的全部樂趣。
泥鰍說:「梅子,閑著不好嗎?」他和她共同管理著這群羊。
梅子只管低頭織自己的毛兩隻纖弱柔軟的手動得飛快。線坨子裝在一側齣口袋裡,一根粗毛線不停地往外抽動。像抽筋。他看著難受。一身都難受。
「梅子,你這是何苦呢?一天到晚不停手。孩子又不是自己的。」
梅子依然不吭氣,只管低了頭織,雙手動得飛快。又一件小毛線衣快成了。她拿起來抖了抖,放在膝蓋上扯一扯,端詳一下,低了頭又織。
「梅子,你乾脆嫁人算啦!」
梅子被泥鰍嘟嚕得心煩。停下手,抬頭厭惡地看他一,出一口長氣。很悶的一口氣。長睫毛一閉,低下頭又織。
他不知梅子心裡想些什麼。他永遠也不能理解這個女人。二十多年了,朝朝暮暮,兩人在一起放羊。她好像就沒有給過他一個笑臉。
她美。比她三個姐姐都美。美得可怕,美得像一把刀子二她的三個姐姐可不是這樣的。
他自以為最了解女人。他曾是魚王莊最風流的男人。為什麼現在變得這樣遲鈍了呢。
一切都是因為老了嗎?
他不再看梅子。
那是個神秘得令他疲倦的女人。怕是永遠也不能討得她的歡心了。
他已無意再討得她的歡心。應該告別了。告別女人。告別昨天的泥鰍。告別整個世界。他可不像老扁那樣活得有滋有味。他不想對人世承擔什麼責任。他只是他自己。年輕時,能快活就盡地快活;年老了,不能快活地活著就去死。死有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