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涸轍(2)

14.涸轍(2)

他已經快活過了。***

他把臉轉向小河。兩隻塌陷很深的眼珠混黃而污濁。他空茫地看著河摹他看到了什麼?

河不寬,卻長。誰也沒有走到過盡頭。沿河走去,可以走到縣城。除了老扁每年進城開一趟會,莊裡男人們三年五年也不走一趟城。到過縣城的女人就更少。大家要飯也不去縣城。據說縣城的飯難要。城裡人小氣得很。給一點東西,數落你一頓。弄不好會被抓起來。誰知道呢。他沒要過飯。餓死也不要飯。那一年,他真地準備死了。躺在床上等死,五天沒吃東西,快差不多了。老扁卻來了口喂他一碗稀糊,派他放羊。他想了想,就去放羊了。沒想得甚清楚,好像只是覺得死還太早了一點。從此,他就放羊了。再也沒有離開羊群。打解放到現在二十多年了,泥鰍還沒去過縣城一趟。太遠,又沒事。依稀那是個很遙遠的地方。一片擁擠不堪的房子,灰黑。瓦壠間長著蓬蓬的荒草。幾道青石老街。窄窄的。一輛破汽車嘭嘭地開過去,留下一股難聞的氣味。忽然從街口擁進一群怪物。高大,脖子長長的。頭那麼小。一身赤褐色的毛。背上兩座山峰。「駱駝!」有人叫起來。許多人迎上去看。幾條狗衝上去,又趕緊退回來,遠遠地吠。不敢近前。這種沙漠里常見的力畜,在這裡卻是稀有動物。一街兩巷的人都轟動了。兩個塞外來的漢子,分乘兩匹駱駝,臉上布滿塵土,疲憊地打量著這個蘇北小縣城。突然摘下獸皮帽子,向入群揮動起來。一嘴黃牙。多少年過去了,一閉眼,還能看見那嘴黃牙。

小河無名,大家都叫它無名河。無名河彎彎曲曲通向縣城。縣城到了,它打個彎,又往前流。不緊不慢地往前流。不知它到底要流向哪裡。不知它從哪裡來。不知它從啥時開始流的。人說,無名河很古。比黃河還古。黃河沒來時,它就有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黃河突然從天而降,日夜咆哮,奔騰不息。哦,那麼大一條河。據說是天下第一河,舉世聞名呢。從此,無名河被忘了。它太小,太不顯眼。八百年後,也是在一天夜裡,黃河大吼一聲又走了。無名河才被人們重新現。它居然沒有淤塞。它就那麼默默地流著,不知流了多少個世紀。看樣子,它還會流下去不停地流下去,流向冥冥未知的年月就像從亘古未知的年月流下來一樣。

無名河沒有乾枯過。從來沒有。一輩一輩的人都這麼說。冬天,河水少得可憐。河床像老人深凹的胸膛,瘦骨嶙峋,用鞭一敲,咚咚響。河心那一線褐色的水從來不上凍。遠看像死水臭水,近看卻慢慢流哩,就那麼緩緩地,緩緩地。水色褐是因為河床現出土的本色。褐色,才是這裡的原始土層。三尺厚的黃沙下,才是本土。可惜本土被掩埋了。

無名河的水甜。他常喝。他就是喝無名河水長大的。他知道無名河水永遠都不會臭。因為裡頭是活水。是活水,但不喧囂。只是無聲無息地痛苦地流淌,延續著河的生命。它淌著,抖抖扭扭,像垂死老人腿上的一根筋,頑強的痙攣著,顫動著,那根筋負載過一生的苦難和歡樂,勞損得太厲害了。但它不願就此完結,不甘心就此完結。它在竭力掙扎。終於,僵板的肌肉復活了,閉合的心臟重新啟動了。

到底,春天來了。

淅浙瀝瀝幾場春雨,河床滋潤起來。那一線水彎成小溪。叮叮汩汩,咕咕嚕嚕,像唱像哭,抒著生命復甦的悲歡。它又變得年輕了,人老了還能變得年輕嗎?自己曾有過這種渴望,這種期待。那一年終於沒死,其實也含著這希冀的。可他終於沒有留住時光。他變得更老了,老得像一條厭食的狗。人老得真快。人和無名河相比,一滴水珠也比不上。他悲哀地嘆口氣。又看了一眼梅子。梅子仍在織毛衣。低下頭。兩隻手飛快地動。她也在編織一個什麼夢吧?那是她自己的夢。

夏天一場暴雨,無名河陡然歡騰起來,膨漲起來,田野的水都往河裡涌,嘩嘩響口河岸上刺開無數道豁口,一股股水呈扁面衝下來,像無數個娘兒們蹲在河沿上撒尿。毫不害羞地把小河尿滿了。於是河水湓溢,大浪滔滔。浪脊一滾一滾的,一如小夥子肩膀上的肉束。起先,他舒心地揮臂暢遊,嘻嘻哈哈,全不當一回事兒。後來,他被吞沒了。河水那麼恣肆,讓他感到那麼難以駕馭。他惶恐了,憤怒地揮舞著胳膊,掙扎著,咆哮著,粗野地咒罵著岸上那無數個放蕩的娘兒們。小河野馬一樣奔騰著,喧鬧著。整整一個夏天就這麼過去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走出藍水河(全本)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走出藍水河(全本)
上一章下一章

14.涸轍(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