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涸轍(4)
一夜要走三個房間。他終於不耐煩了。讓她們睡到一起去。他變得強硬了。他知道她們已離不開他了。
一個強健的小夥子,三個如火的姑娘,在同一個房間,在同一張床上**。那景是滾燙的。而這座深宅的外觀,卻顯出從未有過的靜謐和安恬。這裡曾經有過的煩躁、焦灼、姐妹間的毫無緣由的爭吵,統統消失了。隆冬的夜,外頭北風怒吼。泥鰍卻坐在閨房裡,和三個姑娘一起,圍著火爐,細細地品嘗參湯。他需要滋補。在這種事上,女人是最捨得花費的。
泥鰍更忙了。
光是七千畝地就夠他忙的了。好在他請了百多個幫忙的,長年在梅家幹活。忙時又找許多短工。反正梅家有錢,管他呢。
他不像帳房先生那個老家人忠於梅家口他只忠於他自己。所以忙著春種秋收,是因為他吃著梅家的飯,當然要為梅家幹活。何況梅山洞那麼信任他。再者,那麼多地荒廢了也實在可惜。有地就應當讓它長糧食。至於長出糧食歸誰吃,他不管。誰願吃誰就吃。誰餓了誰吃。
梅家除了有四千畝河灘地,還有三千畝好地不在河灘上。距魚王莊五十多里。很遠。是梅山洞的爹在世時,耍手腕坑了另一家財主,硬霸過來的。因為管理難,只種一季麥子。閑下一個季節養地。河灘地不能種麥,只種一季高粱。這個格局,還是梅山洞的爹活著時傳下來的。他沒有變。梅山洞也不管,收多收少,他也沒個數,倒是那個老帳房十分計較,他不僅罵泥鰍,而且敢罵梅山洞,罵他是個敗家子。梅山洞倒不和他理論。他知道,老帳房也是這份家業的創造者。他心疼。但老帳房卻不能理解他。就像他爹不能理解他一樣。
泥鰍常和老帳房頂撞。罵他是條老看家狗。老帳房每每氣得鬍子直抖。眼看著梅家敗落,他的確心疼。梅山洞的爹在世時,雖然他沒參與過任何一樁害人的事,但他一直盡職盡守,兢兢業業管著帳房、倉庫。出多少,進多少,都記得清清白自。他也未曾從中為自己謀過一分利。他是個孤老頭子。沒任何親人。他只是忠於梅山洞。其實更準確地說,他是忠於自己的職守。
泥鰍則不同。他常拿梅家的東西做人,每年收穫季節,他和一幫下人故意落下很多莊稼,讓窮人撿拾。逢他值夜,窮人們便互相邀約:「走呀!今夜是泥鰍值更。」夜色中,一群群窮人溜進梅家的莊稼地,偷個足。泥鰍佯裝不知,呼呼大睡。僱人幹活,他開出的工錢比梅山洞的爹在世時高得多。為此,常和老帳房生爭執。但到底還得報帳。老帳房很孤立。泥鰍的手下人全聽他的。
三弄兩弄,梅家每年的收成就大大減少,幾乎是直線下跌。人說,那些年,泥鰍是梅家養得白白胖胖的一條蛀蟲。他吃著梅家,喝著梅家,睡著梅家的三個黃花閨女,梅家的東西卻全讓他「糞」了!窮人們從中得益不少,卻有許多人暗中罵他。罵他沒人格,是個浪蕩鬼,瞎包孩子,吃裡扒外,吃鍋里屙鍋里,不仁不義,不可交。相反,對那個刻板古怪,對梅家忠心耿耿的老帳房,卻有不少人佩服他。說他為人正,做人就應當那樣。沒飯吃、他們會去找泥鰍;舉好人,他們肯定推舉老帳房。
這是一種令人費解的心理。
人格的失敗,並不能困擾泥鰍旺盛的生命力。他原也無意讓誰感激他。他只憑著自己的天性活著。他活得瀟洒,活得從容,活得自在。
夏天酷暑時節,去高粱地打葉子,是他最快活的日子。無名河兩岸的高粱地連成一片。浩浩瀚瀚,密不透風。他捨得往地里下本錢。哪怕是投二收一,他也干。他把種莊稼看成遊戲。外人都說梅家的高粱長得好,只有老帳房知道內,疼得咬牙。
高粱曬米前,要打三次葉子口頭一次打掉根葉,二次打掉中葉,三次打掉頂葉。只剩最上頭二、三片葉子擁著高粱穗,以便通風透光。面積那麼大,光靠他和一幫下人忙不過來。每到這個季節,梅家的高粱地就「放葉」了。所謂「放葉」,就是誰打誰要,本村外村的窮人都行。打回家喂牲口,當柴燒,編苫子,實在無用處,打下的葉子還可以賣給梅家。打梅家的高粱葉,再賣給梅先生家,白撈錢,哪個不幹?本村外村,不知有多少人鑽進高粱地。男人脫得精赤。女人們穿著衣裳進地,到裡頭也脫得只剩褲頭短衫。葉子密密匝匝,裡頭太熱太悶。一鑽進去,就像進了蒸籠,一會兒一身大汗。高粱葉上有白粉,有紅蜘蛛,沾得滿身都是。脫光衣裳幹活,利落,也省衣裳,也快意。女人們尤其快意。平日在家,解開一個紐扣,老人們也要呵斥。可進了高粱地,她們就自由了。老人們明明知道,稠密的高粱地里會有什麼事生,也只好不去過問。他們也年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