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涸轍(1)
最先從沼澤中隆起的那片沙灘,獨臂漢子叫它螞蚱灘。***螞蚱灘上有一座,孤霉零的庵棚。庵棚被狂風一次次連根拔起,拋向空中。一次次被暴雨冰雹打碎,散在地上。但都沒有把獨臂漢子趕走。惡劣的天氣和肆虐的蚊蟲日夜折磨他,弄得渾身腫脹,血膿斑斑。但他不走。
獨臂漢子不走。
他對著狂風暴雨野狼似的憤怒地長嚎:
「我——不——走!」
「我——不——走!」
「我——不——走!」
……
他不走。他要奪同這片本來屬於人的土地!
他沒有伴。只他一個人住在這裡。住在這無邊的沼澤中。他長如草,滿臉鬍鬚。衣服已經爛成碎片,隨風而去。他乾脆裸著全身。又丑又髒的生殖器吊在大腿間,晃來晃去。日月昭昭,高天朗朗,他一點也不覺得害羞。這裡一切都已回歸原始。他失去了從文明社會帶來的那塊遮羞布,風雨雷電酷暑嚴寒卻為他再造了一張鱗甲一樣的皮。沒有什麼道德能約束他,沒有什麼人來指責他。他就是道德,他就是法律,他就是這茫茫沼澤的國王。
餓了,吞吃螞蚱。渴了,暴飲冷水。困了,就地一躺。醒了,就去幹活。每天凌晨,他便早早地離開庵棚,趕上老牛。老牛拉著拖車。拖車上放一彎木犁。慢慢從一條泥濘的路上走。每天傍晚,他又趕上老牛。老牛拉著拖車。拖車上放一彎木梨。慢慢從這條泥濘的路上往回返。
他沉默著。一年一年地沉默著。
飄泊多年之後,他是回到這裡來的第一個土著。在他塌陷的眼窩裡,深藏著無法確定的怨恨和無法確定的戀。折磨他的,不是狂風暴雨,不是蚊蟲泥淖。那實在算不得什麼。任何惡劣的環境都不能和那場毀滅性的劫難相比。真正折磨他的,只是無盡的回憶。當年波濤洶湧的大河,在大訶中駕船捕魚的冒險生涯,他的母親,他的妻子,他的鄉親,日夜在他腦海中出現。可這一切都像夢一樣消失了。黃河走了,把一切都帶走了,連同他的一條左臂。
但他在等待。等待一些熟悉的面孔重新出現。那是一種十分渺茫而執著的等待。他相信,還會有人像他一樣在那場劫難中僥倖活下來,哪怕極少極少。活著就會回來。不死就得活下去!
老日升的雜貨店,生意並不景氣。雖然它是魚王莊唯一的商業。兩間土坯房口裡間鋪一張床,床上堆一卷破棉絮。當門亮處就是雜貨店了。迎門壘一道二尺高的櫃檯。櫃檯上放一桿斷了桿的盤子秤。櫃檯裡頭的磚上有一壇醋、半缸黑乎乎的鹽,當門臨牆的土坯貨架上有火柴,煙捲和一些針頭線腦。
所有這些東西都蒙著一層沙灰。
魚王莊年輕力壯的都出外要飯了,尋常連個動靜也沒有,像個死村。不大有人買東西。他便整日在門口劈柴。
「嘭——!嘭——!嘭——!……」
這聲音滿村都能聽到。
這聲音已經響了幾十年了,日升是小名。喊了一輩子仍叫日升。日升老了,人們便喊他老日升。晚輩的尊一聲日升爺。據說,他是在日頭升起時生下的。但一生的運氣並未蒸蒸日上。他苦了一輩子,連個女人也沒娶上。日升從十八歲在河灘里當縴夫,干到六十歲。四十二年。四七年解放,河灘里修了一條沙石路。行人客商方便了許多,卻從此斷了日升的生計。無奈,網魚王莊開了個雜貨店。雖說生意不好,他也沒大花銷。開店后。主要要靠劈柴賺錢。
他劈柴極有竅門。先把樹疙瘩搬到空地上,背著手繞一圈,翻弄一下。看準哪裡是旋,哪裡是茬。然後操起傢伙,如庖丁解牛,一層層一爿爿把柴片剝落下來。一圈入圍著看。有蹲,有站。抽著煙。看他劈柴,是一種享受。魚王莊沒什麼好看的,就看老日升劈柴。
老日升七十歲的時候,雄風尚存,能掄一把鋒利的錛,揚起來,「哇」地一聲。關鍵地方,只這一錛,就開了。再難解的樹疙瘩,他都能解得開。他叫「解」,不叫「劈」。解和劈不一樣,解需竅門,劈用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