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涸轍(3)
老扁為她倒了尿,又把尿罐放回原處。回東屋洗手吃飯。吃完飯,把鍋碗洗涮乾淨。這才拍拍身上,坐在灶前吸了根煙。吸得很深很慢,徐徐吐出一口濃煙。
老扁邁著仙鶴樣的長腿,慢慢離開家,往老日升那裡走去。他是這裡的常客。
他愛默默地看老日升劈柴。蹲在旁邊,吸一根煙。他不吸煙袋,從二十歲開始吸洋煙。還是當維持會長時學的。從此再沒丟下。買不起煙捲,就把老煙葉搓碎了,用紙卷,卷得和洋煙一樣。突然飛來一爿柴。他撿起扔回堆上。仍然老樣子蹲著,眯眯地看。
這時候,他的詼諧、豁達全沒有了。老日升每一斧子都像劈他心上。但他還是要看。看著看著,他會大汗淋漓,臉色蒼白,像犯心絞痛。
老日升也不理他,只管一下一下地劈柴:
「嘭——!嘭——!嘭——!……」不緊不慢。
這聲音滿村都能聽到。
這聲音已經響了幾十年了。
老扁終於離開老日升,轉到別處去了。抱著心口窩。
魚王莊沒有一點活氣。
他算了算,立冬已過,出外討飯的人,該陸續回來了。這是規矩。魚王莊人不論討飯到了哪裡,每年冬春都要回來栽樹。有的跑到大西北,有的跑到關外,在當地幹了臨時工。入冬一過,也必定回來。嫁出去的閨女,也不叫自回。悶著頭栽幾棵目的樹,然後該去哪去哪。想去哪去哪。
栽樹!栽樹!栽樹!栽樹!栽樹!栽樹!栽樹!……
栽樹已經成為慣性的機械運動。栽樹就是一切。
龜工庄人對栽樹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齊心。栽樹這兩個字已潛入他們的血脈,每一顆細胞都是由栽樹兩個字組成的。儘管不少人對栽樹已經失去信心,但一到栽樹季節,還是像候鳥一樣回來了。
一年冬天,一個囚要飯遠嫁黑龍江的姑娘,立冬剛過,就跟丈夫要了錢往家趕。三千里火車。二百里汽車。汽車到縣城已是後晌。她急急忙忙往家趕。時逢大雪紛飛,道路難辨。一路不知跌了多少跤。上百里路趕到魚王莊,天已黎明。她在冰天雪野跑了一夜,實在走不動了,爬著進了村。身後拖著一道長長的雪溝,一個早起的老漢,突然在雪窩裡現了她。姑娘已凍得半僵。老漢彎腰抱起,急急地問:「妮!恁遠的路,你昨回來啦,那小子不要怕啦?」姑娘搖搖頭:「我……回來……栽樹。」
老漢哭了。消息傳開,全魚王莊的人都哭了。
栽樹,是魚王莊一輩輩的傳統,一輩輩的事業。
魚王莊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等待樹木成林,等待風沙的消失。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一代一代人編織著同一個夢。一個多世紀以來,魚王莊人一直在夢幻中生活,在夢幻中繁衍生息。樹木栽上被毀掉?毀掉又栽上。不知多少次了。時間在過程中悄然流逝,一輩輩的人在過程中悄然倒下。奇迹一直沒有出現。而風沙卻像永遠的夢魘伴著他們的日子。
老扁在一棵二人合抱的苦楝樹旁邊,站住了。他輕輕地搖搖頭。真快。多少年過去,他仍記得兒時的歌。
風沙不把人留,
打罷麥穗打穀頭,
哥嫂逃荒鄆城去,
爹娘弔死在梁頭……
三歲那年,爹娘就弔死在這棵苦楝樹上。他還依稀記得,四條**的乾瘦的腳杄,雙雙在空中晃蕩。哥嫂鄆城一去不歸。
那時,魚王莊人多愛去鄆城逃荒,卻不知什麼道理。是鄆城盛產五穀,還是因為鄆城出過一個「及時雨」宋江,鄆城人也便從此樂善好施?老扁說不清。
他沒有去要過飯。日本人在時,大夥公推他當維持會長;國民黨在時,他當村長;解放后,他當村支書。他沒有機會出去。可他真想出去。在外頭,一人混一張嘴,再怎麼難也混得住。在家呆著,卻像個主持僧,什麼事都得管。年輕力壯的走了。剩下的婦孺殘疾,他必須養活。他不忍心丟下他們。
魚王莊的地不少。如果按人平均,居全縣之。但河灘上只長茅草,不長莊稼,茅草根都扎在三尺以下,莊稼行嗎?每年只能種一季高粱。莊子窮,沒有本錢,地里稀稀拉拉。秋天一場連一場雨,高粱都泡在水裡。成群的麻雀飛來,遍地哄搶。他和幾個老人每人提一桿火槍,膛著水,這裡放一槍:「轟——!」那裡放一槍:「轟——」到處轟趕。最後多少收一點。他把僅有的這點糧分給每家的老人和孩子。再厚著臉皮要點救濟口日子就這麼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