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涸轍(4)
哪個老人病了,他要去端尿端尿,煎湯熬藥。***多虧梅子做他的幫手,否則連口氣也喘不過來。
他感謝梅子。一直對她懷著深深的歉疚。
她已經等他多少年了!
梅山洞出洋歸來,在城裡娶了個女人,後來生下梅子,幾年後就病死了。父女倆相依為命。梅山澗沒有再娶。小時候,梅子常跟著父親外出,老扁趕上馬車,四鄉行醫。沒事時,老扁就領著梅子玩耍,在大街小巷裡串。他比梅子大十幾歲。梅山洞讓梅子喊他哥哥。他似乎成了這個小家庭的一員。但梅山洞不知道,老扁已在暗中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十九歲那年,老扁在縣城被展成地下黨員。次年被派回魚王莊辦秘密聯絡點。梅山洞父女仍住在縣城。他們都不知道老扁為何突然辭去。後來聽說老扁當維持會長的消息,梅山洞還著實氣悶了一陣子。跟隨自己多年,他沒想到他會這麼沒出息。
解放初,梅山澗被清出縣城,押回魚王莊,定為地主。是縣裡直接定的。他當然要劃為地主。家有七千畝地,全縣也數得著的。老扁總覺得梅山洞有點虧。但他沒理由反對。果然不久,政府又根據群眾意見,把梅山洞定為開明士紳,請他回城當政協委員兼縣人民醫院院長。
但梅山洞不願再回縣城了。
這時,他已知道老扁當年辭他而去的原因。並且,他自認為沒有做對不起父老的事,在魚王莊定居倒也清靜。梅家的七千畝地,土改時全分了。留給他五十畝。他不要。他說那些地和他無關。也早就扔了。他不會種地,仍然靠行醫生活。魚王莊的鄉親很尊敬他。老扁也格外照顧。
那幾年,梅山洞的心境是最愉快,最閑適的。
他爹留給他的血腥土地被分掉了,留給他的令他難堪的三個女兒也已先後出嫁。他過去所蒙受的一切恥辱,都已雪洗乾淨。他變得一身輕鬆。
這時,梅子已出落成十六、七歲的少女,亭亭玉立,如同一顆含露的花苞。她整日跟父親幫忙,打針,換藥、出外行醫。也能獨立看一些病了。但這姑娘內向,不愛說話。
梅山洞視她為掌上明珠。每次外出行醫,總帶著她。有時去縣城,有時去省城。有一年還去了北京,為一位將軍治病。是他在巴黎留學時的一位同學推薦去的。梅山洞不再像過去那麼清高孤傲了。
但梅山洞的身體卻日復一日地消瘦。五七年春,終於查出是肝癌。當年秋天就去世了。去世前,他一手牽著梅子,一手牽著老扁,留下兩條遺囑:「我把梅子,交給你了。我死後,就埋在魚王莊。不要……驚動任何……人。埋到河……灘上。我看著你……栽樹……行不?」
梅山洞死後,梅子痛不欲生。父女多年相依,感太深了。四方百姓也為梅先生的去世感到痛惜。他救過多少窮人的命喲!直到他死後多年,還有一些當年的病家,逢年過節時來他墳前燒紙。他的墳在河灘的一個沙丘上。
梅子已經到了待嫁的年齡。老扁幾次想在縣城為她尋個婆家。他覺得這麼一位姑娘,呆在魚王莊可惜了。但梅子全都拒絕了。開始兩年,她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說要為父親守墳,不肯嫁人。後來,魚王莊生一次巨大的變故,使她的心一下子投向了老扁。她一下子明白了什麼。
過去的歲月,老扁不敢去回想。一回想便會牽動內傷。但他又無法不回想。那是魚王莊刻骨銘心的歷史。
他從少年時代,就誓賭咒要治服風沙,卻一次次以失敗告終。他恨自己無能。當他一次次動員大夥去要飯的時候,不管他裝得多麼輕鬆,肚腸里總像灌了壇酸醋。給人們開一張證明,是他能做的唯一事了。每次把人們打走,他都要大病一場。但在人前,他總是那麼大大咧咧,什麼都不在乎。
四〇年,一個日本小隊長帶人到魚王莊徵集樹木蓋崗樓。他又陪笑臉又擺酒席,企圖攔阻這件事。日本小隊長一陣耳光打得他口鼻流血。老扁仍不死心。眼珠一轉,一咬牙把新婚才十天的妻子推進屋去應酬。日本小隊長獸性頓起,哇哇嚎叫,在屋裡放肆地作踐他女人。他卻帶著滿嘴血,笑著,在門外為日本兵點煙。日本小隊長心滿意足,終於被他糊弄走了。為此,魚王莊人感激他,說他有肚量,能忍辱負重。但也有人罵他沒血性,不是男子漢。妻子也從此瘋了。事後,他受到留黨察看處分。據說本來要開除他黨籍的。但不知為什麼沒有開除。也許因為他是當時魚王莊唯一的地下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