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涸轍(5)
妻子瘋了以後,再沒有看好。***她受的驚嚇、刺激和侮辱太大。她從來不讓包括老扁在內的任何男人靠近她。一個人獨住一間草房。老扁一直耐心地伺候著她。他對這個女人懷有沉重的負罪感。他知道對不起她。無論多麼精心地伺候、照料,都不能減輕對她的負罪心理。他願意一生照料她。他不認為她是包袱。她活著一天,就是給他一天贖罪的機會。
但老扁不後悔。他認為這是魚王莊無數次屈辱中一次小小的屈辱,無數次犧牲中一次小小的犧牲。後來的屈辱和犧牲都比這大得多。
魚王莊的樹木到底沒有保住。四六年,國民黨一個保安團駐紮在魚王莊,樹木被砍光修了炮樓工事。那次為了保樹,魚王莊被打死二十七口人。
五八年實行「共產」時,魚王莊的樹木林已初具規模。解放第一年栽的上百萬棵樹木都長大了。可是沒過幾天,當年那個防風治沙總指揮王副縣長,帶著大批人馬車輛,浩浩蕩蕩開進河灘。說要伐樹煉鐵。數千人分成幾路縱隊,擺開陣勢,大鋸,大斧一齊響:
「刷刷刷刷!……」
「咚!咚!咚!咚!」
一片片樹木呻吟著撲倒了。一車車木頭呼嘯著拉走了。
魚王莊人眼睜睜擁擠在村頭,那個哭啊!
男人們衝上去拚命,一個個被扭住捆上。看林的斧頭如一頭暴怒的雄獅,舉起獵槍,對準伐樹人的後背:
「轟通——!」
「轟通——!」
「轟通——!」
一連被他撂倒三個。第四槍還沒裝上,就被死死抓住,當場吊到一棵樹上,斧頭大罵不止。不到半個時辰,就氣得吐血而死。
老扁找到王副縣長,左說右說不行。他也是奉命而來,不能更改。老扁又帶幾百婦女老人孩子,齊刷刷跪在河灘上。一時哭聲震野,慘不忍睹。
王副縣長被震驚了,淚也刷刷流出來。他對著魚王莊的婦女老人「撲騰!」也跪下了,慚愧地說:「我無力阻擋。不僅魚王莊在伐樹,沿河一百單三村,都在伐樹!」
老扁大叫一聲,昏死在河灘上。
鬧騰了七天七夜之後,終於歸於平寂。
河灘上遍地都是樹疙瘩!
魚王莊死一般地掙。
老扁睡倒三天,忽然痴痴地爬起收拾東西。
第二天一早,他提一面破鑼,大白天打一盞黑紗燈籠,進京告狀去了。
他一路打著黑紗燈,一路敲著破鑼,一路吼喊:
「日頭沒有嘍!日頭沒有嘍——!……」
所經之處,沿途村莊許多百姓圍觀,不知這個破衣爛衫的漢子遭了什麼冤屈。
這就是當時震動四省交界地的「黑燈反革命事件。」
老扁沒有走到北京。只走了八十里就被追回來。「咔嚓!」戴上手銬,扔進大牢。不久,被作為特大反革命分子被判處死刑!
老扁不服。要求上訴。公安局長就是當年在魚王廟一帶打日本的那個游擊隊長。那次魚王廟被圍,他和老扁,同是三個倖存者之一。只是瞎了一隻眼。人稱鬼眼局長。他也積極攛掇老扁上訴。老扁寫好訴狀,忽然想起腰間一直珍藏的那張從省報剪下的照片,隨即取出,一同交給鬼眼局長。
鬼眼局長一停未停,帶上老扁的訴狀和那張照片,坐上吉普,連夜奔八百裡外的省城去了。
鬼眼局長耍了個花招。他瞞過了縣法院,也未直接去省高級法院,他怕拖延時間,多費周折。直接去找省里一位分管政法的副省長。這之前,還先去了一趟省報社。副省長是他當年的上級,熟得很。副省長一見他著急的樣子,便笑著問:「獨眼豹,又和誰打官司啦?」鬼眼局長一本正經,掏出老扁的訴狀和那張照片,怒沖沖地說:「和你打官司!」副省長愣了,一看訴狀,這案子他知道口可是卻不知那張照片是怎麼回事。鬼眼局長轉身從門外領進一位省報的老記者。老記者從包里取出一張舊報紙,送到副省長面前,指了指頭版頭條新聞。老記者就是當年的採訪人。副省長看了一陣子,長長地「噢」了一聲,沒說什麼。留下報紙和照片,讓鬼眼局長把訴狀趕快送往省高級法院去。他說隨後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