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涸轍(6)
老扁果然得救了。***但也沒有立即放出。直到六二年中央七千人大會之後,才被平反釋放。
老扁回到魚王莊。魚王莊已是一座空村。
草房歪歪斜斜,罅縫透天。已經倒塌了許多口。顯然已經很久沒人住了。莊裡大大小小的路旁,都長滿齊腰深的荒草。一條花皮孕蛇從荒草中爬出,慢慢悠悠爬過路面,又鑽進一堆廢墟。彷彿這是一座遠古時代的人類遺址。
他茫然四顧。又在莊裡轉了半天,竟沒有碰到一個人。
忽然,哪裡傳來一種有節奏的聲音。這聲音隱隱約約。細聽,又十分清晰。這聲音有一股勾魂的力量,有一種陰森之氣。如深夜報更的梆子,如古剎空寂的木魚。回想起來,好像從一進村,這聲音就一直幽靈般地跟隨著他。
這是什麼聲音呢?如此縈縈不絕,令人毛骨悚然!
蔫地,他記起了什麼,大踏步循聲找去。
一座破敗的草屋前,老日升正光著上身,大汗淋漓地劈樹疙瘩:
「嘭——!嘭——嘭!——!……」
他劈得如此專註,如此用心。每揚起一次錛,乾瘦的肋骨便擠出來。彷彿再一使勁,幾根排骨便會穿皮而出,戳到胸膛外去。
老扁在他身後默默地站了許久,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到底沒有打擾他。然後,又默默地離開了。
但老日升那劈柴的聲音卻鑽進耳膜,註定要伴隨他的一生了。今後不論走到哪裡,他都能記住,都能聽到。
「嘭——!」
「嘭——!」
「嘭——!」
這聲音已經學了幾十年了。
這聲音滿村都能聽到。
這聲音將隨著魚王莊人討飯的腳步傳向他鄉,傳向遙遠的地方。
老扁回到家裡,卻意外地現妻子——那個瘋女人還活著!更令他意外地是妻子的神經恢復了正常!
當時,她正在門前的一片荒草中尋找野菜。看到老扁,猛然站住了,淚卻刷刷地流出來。但只是一剎那間,她丟下野菜籃子,瘋似的撲過來,一直撲到老扁身上,將他緊緊地摟住了。然後,就是一陣不可遏止的哭泣。
老扁被這意外的喜悅弄昏了頭,也抱著妻子哭起來。
之後的幾天幾夜,夫妻倆幾乎就沒有睡覺。並排躺著,對臉坐著,摟著抱著,一直在說話。不停地說話。二十多年感和語的阻隔,在那幾天都豁然打通了。老扁向她謝罪,請她寬恕。她說拖累你了,讓你吃苦了,二十多年沒讓你沾身,連個孩子也沒給你生。老扁說我已經習慣了,不想女人了。她說你不想女人,我還想你呢。二十多年沒讓你沾身,往後我要天天跟你在一起。我真想有個孩子。老扁說你看我瘦成這樣,能行嗎?她說你身子骨不好,我給你弄些好吃的滋補身子。老扁說你能有啥好吃的,都斷了炊啦。女人說我曬了一麻袋干野菜,還到俺娘家要了兩塊豆餅,我一直留著還沒捨得吃一點呢。明日我再撈點小魚熬湯給你喝。行不?
老扁說:「大夥都出去要飯了,你咋沒出去!」女人說:「你看你憨樣!還問這,我不是在等你出來嗎?我怕你出來了,回到魚王莊找不到人。」
老扁把她抱得更緊了。忽然又問:「你瘋了那麼多年,咋就猛然好了呢?」女人說:「這得謝人家梅子。」老扁說:「梅子給你看好的?她咋恁大本事?梅山洞都沒給你看好!」老扁驚得坐起來,心裡七上八下的。女人說,不是她看好的,是她打好的。我叫她打得那個慘。天爺!你被抓起來以後,有一天她在當街碰到我,揪住頭就打,一連打了上百個耳刮子,打得我滿嘴冒血,眼也腫了。她一下子變得那麼粗野,過去挺文靜的,咋就一下子變了呢?一邊打—邊罵我,你還唱你還跳你還瘋!老扁要被槍斃啦!魚王莊要亡村亡種啦!魚王莊誰沒遭罪?誰沒受委屈?你委屈了一回就瘋了,瘋了二十年,老扁給你端屎端尿端吃端喝,伺候你二十年也足啦也夠啦!魚王莊為了栽樹護樹,這幾十年死了多少人?那叫啥?那叫犧牲!那叫獻身!那年叫你和日本人睡覺,也是犧牲也是獻身!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你當老扁就願意?他沒辦法!這麼多年,他暗地裡哭了多少回你知道嗎?他讓俺爹給你看病,領你到外頭求醫作了多少難你知道嗎?你不知道!你懂得什麼叫犧牲什麼叫獻身嗎?就是就是,我給你說不清楚。你狗屁都不知道!狗屁都不懂!光知道當貞節烈女,光知道瘋呀唱呀跳呀!你算個什麼東西!你這個娘們死了算啦!不死老扁在大牢里還要挂念你,槍斃了還合不上眼!你死了算啦!你死了我嫁給老扁,你今天死了我把你埋上,趕明兒我就去大牢,到大牢里和老扁成親!我早該嫁給他!我是他領著長大的!我比你了解他,比你熟悉他!你這個女人是拉郎配!你配不上他!只有我能配上他!你死了吧!我打死你!讓你瘋!讓你唱!……我的老天爺!梅子那會真厲害。比我還瘋。又打又罵,把我打倒了拉起來,拉起來打倒,直到我爬不動了,她也打不動了才住手。圍著好多人看,都很吃驚的樣子。不知是為我,還為她。反正都張著嘴。我一下子就昏了,迷迷糊糊,好像還是梅子把我背回了家。又給我洗臉,又給我梳頭,又給我喝水。她也喝,咕咚咕咚的。她罵渴了。我讓她打渴了。接著我就睡了。不知睡了多長時間。一睜眼,她還在我床前坐著,看著我流淚。不知咋的,我腦子裡沙扎沙拉響了一陣子,像有多少個毛毛蟲在拱,拱呀拱呀,轟隆—聲,哪裡拱透了!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淚就刷地流出來,我喊了聲妹子,她喊了聲嫂子,我們倆猛地就抱在一起哭啦!我的老天爺,像做了一場大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