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涸轍(7)
老扁托著腮。走神了。再滴清淚掛在腮邊。
老牛依然在悠悠地走。
彎彎的木犁一天也沒有停止耕翻。
翻開的全是沙土,又厚又細的沙土。沙土下不時出現枯骨、魚網、破船和他曾經熟悉:的一切。這一切都強烈地刺激著他的神經,使他激動不已,使他熱淚盈眶,使他瘋般地捧起那些破爛物件狂吻不止。
然後丟下,又去耕翻。
他要把整個沼澤翻開來,找回那個失落的世界!
螃蟹幹了三天,終於受不住了。
操他九姨!河工上的活恁累!車子放到河底,平架著。四把杴圍著裝土。一杴下去,像切豆腐,端起來方方正正—大塊,足有七十斤。杴把忽閃忽閃的,要墜斷。一挺胳膊,一翻手腕,扔進了車箱,車箱裝平槽了,再往上垛。一塊一塊垛成小土山。每垛一塊,車子便彈一下。這一車土就有兩千斤。一個人拉梢,一個人架把,後頭四個人推。五丈長的陡坡。抬頭看準轍,往手心吐口唾沫,喊一聲:「走!」其餘人應聲「嗨!」一用力,車子便開始往上爬。六個人踩住一個點。一步一點頭。一步踩一個坑。吭哧——吭哧……嘣!梢子繩拉斷了。泥鰍摔個嘴啃泥。車子一閃一震,要往下落。幾個人亂吼:「架住——頂住!」泥鰍扔下斷繩,趕緊爬起來,繞到車子后腚,用雙手推。大夥一用力,車子又吱嘎吱嘎上去了。
這種時候,誰也不能鬆手。一鬆手,車子滾下去可不得了。這幾天已經砸傷好幾個人了。
河工的場面真夠壯觀。一條河道全是人,上看下看十幾里,沒有盡頭。螻蟻似的在那裡攢動。這裡喊一陣號子,那裡喊一陣號子。一匹黑馬拉一座小土山,仰著頭往上爬,一走一竄。趕馬人拿一根棍,在馬身上猛抽,大聲吼喝:「駕!駕!駕!」黑馬身上直冒熱汗。螃蟹看得呆,驚心動魄。他還沒見過這麼大的勞動場面。這場面誘了他幹活的**。一連三天,幹得挺歡實。像個小馬駒似的跑上跑下。很快就累得不行了。兩腿像灌了鉛。再看那些民工,依然是生龍活虎。開始他還羨慕,但漸漸現,那些傢伙只是虛張聲勢,叫得響,幹得並不賣力,幹起來有松有緊,很會找機會偷懶。往河坡上拉土,像他這麼拉斷梢子繩的幾乎沒有。一會這個要喝水,一會那個要撒尿。河灘外頭有許多臨時廁所,用蘆席隔著。男女分開。河工上女人也不少,都是年輕媳婦和姑娘。她們上廁所,愛結夥成群,去的時候嘻嘻哈哈,出來就低了頭,紅著臉。原來,河堤上有許多男民工正站著看她們呢,一個個餓狼似的。
到了晚上,歇工了。窩棚里就熱鬧了。打牌、下棋、打架、吹牛、談女人、亂七八糟。也有人偷偷溜出去,蹲在黑影里看女民工的窩棚。什麼也看不見。又往前挪挪。一個女人出來撒尿,不敢去廁所,走出窩棚門就蹲下了。男人猛一叫喚。女人尖叫一聲,提上褲子就往裡跑。接著出來一群女人,對著黑夜亂罵。男人早溜了。
一天晚上,大堤上傳來一個小女孩的哭聲,許多人跑過去看。螃蟹也擠進去了。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褲子被褪下半邊。一手抱著一個白面饅頭,在那裡嚎,螃蟹認出來,白天見過她,是個要飯的,有點傻。定是被哪個民工作踐了。用兩個饅頭把她給毀了。
回到窩棚里,螃蟹光想掉淚。這些雜種,拿要飯的不當人!我還在這裡給他們賣命,操他十姨,小爺不幹啦!他決定逃跑。
現在要跑容易得很。黑天看不見人。但這麼空手跑了太虧。他決定偷點什麼東西。想來想去,還是偷饃,偷幾個白面饃。不是要去楊八姐那裡嗎?正好給她嘗。
他先去伙旁偵察了一下。裡頭有入說笑。在喝酒。營長也在裡頭。時間太早了點。他決定先睡一會。又怕睡過了頭,就喝了一大茶缸水,肚子鼓鼓的。民工們還在說笑。見螃蟹睡了,有人問:「兒子!咋睡這麼早?」螃蟹說:「我累啦!」
半夜裡,螃蟹被尿憋醒了。民工都已入睡,他悄悄爬起身,出了窩棚口三轉兩拐,到了伙房外。裡頭仍亮著燈,但,有鼾聲。極靜。他悄悄掀開帆布棚的一角,拱了進去。幾個伙夫睡得正酣,酒氣熏人。他放心了。一下站起身。左右看了一圈。一個大草囤子里盛滿了白饃。他悄悄走過去,旁邊正好有個面口袋。他拎起口袋便往裡裝,一氣裝滿。心裡那個高興!回頭看,幾個伙夫仍睡得死豬一樣。都喝醉了。忽然想搞點惡作劇,便掏出機關槍,往一個胖伙夫被子上掃射了一長泡尿。然後背起口袋,鑽出帳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