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涸轍(1)
那場毀滅性的洪水過後,這一帶成了無邊的沼澤。***野葦、蒲子、水草長得簇簇叢叢,在漫天水窪里半浸半露,散出濃稠的草腥昧。
這裡沒有人跡,卻充溢著生命的瘋狂。
叫不上名字的各種鳥在蒲葦上掠來掠去,喳喳歡叫。密密的草叢中,鳥蛋一堆一堆的,俯拾皆是。蜻蜓在草尖上自由地滑翔交尾,顫慄著幸福。一隻巫婆樣的老蛤蟆,從水草里伸出頭,鬼鬼祟祟向外窺探,突然不懷好意地叫了一聲:「呱——!」似在召喚它的同類一起鼓噪。立刻,怪聲驟起,疾風,一樣漫延開去,整個沼澤頓時成了蛙的世界。幾條水蛇悄悄游出葦叢,看準目標,突然箭一般射出去。蛙聲又驟止息。
「呀——!」遠處,一棵枯朽的歪歪扭扭的老柏樹上,烏鴉不耐煩地叫了一聲。這不祥的聲音使沼澤的空氣凝滯而壓抑。就在這時,一隻兇猛的兀鷹從半天空俯衝下來,「噗」地一聲大響。一陣徒勞的掙扎。之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野狐、狸貓、黃鼠狼——成群結隊游來盪去,互相追擊,互相躲避。突然在一片葦棵里遭遇,然後是一場生死大戰。
日頭依然懶懶地照著。潮濕。昏暗。
沼澤上籠罩著終年不散的霧氣,毒氣一樣在那裡瀰漫。霧氣中浮一道變幻莫測的彩虹。這道彩虹一直懸了多少年。很近,彷彿一伸手就能挽住。很遠,深藏在水氣中,撲朔迷離,永遠可望不可及。
傍晚,億萬隻蚊虻從蒲葦中嗡嗡飛出,鋪天蓋地,充斥了這裡的每一寸空間。任何有生命的東西膽敢在此時闖進來,立刻就會落荒而逃。
每一種生命都參與著空間和時間的割據。
沼澤,成了生命的賭場。
夜幕四合。風來了(主角終於登場)!似乎帶著上帝的旨意,從天外撲來。氣勢洶洶,排山倒海,恣肆地踐踏著蒲葦、蘆草、泥淖。鳥兒們縮在草叢裡呻吟。蛤蟆深深藏進水底。四腳獸們伏地顫抖。兀鷹抓牢枝椏,驚恐地瞪著黑夜。密如稠粥的蚊虻被一片片打落水中:
刷——刷——刷——!
噗——噗——噗——!
陰森。恐怖。
一瞬間,沼澤變成地獄,生命成為兒戲。
一道一道沙波。一道一道轍印。一座一座沙丘。無邊無際,猶如瀚海。日頭照在上面,沙灘上像有億萬隻微型反光鏡,折射出五彩繽紛的光。明晃晃的,耀得人睜不開眼。
一座沙丘上蹲一條高大的漢子。像蹲著一頭熊。肩上搭—根粗壯的綆繩。綆繩盤折起來,如一條蟒。他默默地蹲在沙丘的頂端,不動不搖,彷彿鑄在那裡。兩隻眼深陷在眼窩裡,兩隻眼鷹一樣瞄著四方。
沙灘上沒有一個人。他在等待。十分耐心地等待。
終於在他的視野里出現一輛獨輪車。是叫車子。他一眼就看出來了。從那人架車時分得很開的膀子和兩腿,他一下就能分辨出來。獨輪車有土車和叫車兩種。土車架子窄,輪子小,推起來噔瞪響。當然是在硬路上。如果在沙灘里推,不論土車還是叫車,都一樣只有沙沙的聲音。但叫車子畢竟輕便一點。叫車子架寬,**。推起來「啾啾」叫。裝載越重,叫聲越響:「啾啾啾啾!」
那漢子兩腿分得很開,正往前推。下一道崗時,身子便往後仰。「啾啾瞅啾!」像趕一群小鳥。
車子衝下崗,一頭栽進沙窩。走不動了。漢子放下車把。擦擦汗。左右尋找。忽然看見遠遠沙丘上蹲著那頭熊一樣的大漢。於是捲起手筒:「喂——!又招招手。」
熊一樣的漢子早看見他了。他知道他會叫他。他就是專干這個的。這叫拉縴,和河裡拉縴不同。河裡拉縴是拉船,這裡是拉車。一樣叫縴夫。
河灘里無路。全是沙寓,幾尺深的沙窩。車了拉過去,留一道深深的轍印,但不久自行平復,有轍,但永遠沒有路。上百年都是如此。附近莊上便有人以此謀生。見天拎個綆繩,蹲在河灘上等車子,幫人拉過沙窩去,不論輕重,按程計價。
沙灘里零零星星還蹲著幾個縴夫,但都是在沙丘背陰處,或倚在一棵孤樹下。只那條熊一樣的大漢蹲在沙丘頂尖上。他不怕曬。一身油光光的烏黑。這裡顯眼。過路人容易現他。他也容易現過路人。他一天一天的不說話。他沒人說話。偶爾,只回答過路人幾個字:「中!」「不沉。」「你別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