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涸轍(2)
過路人常驚慌。***因為河灘里有蟊賊打劫口或一個、或三五成群。藏在河灘深處的草叢裡。單等客商經過,冷不防竄出去,一棍把人敲昏,也有敲死的。搶了東西就走。逢這時,他便說:「你別慌!」他有一棍棗木棍。丟下綆繩,提著棍迎上去。一棍打倒一個。三棍打倒三個。他不會武藝,只憑一身蠻力。他力氣太大,打翻一個人像打翻一捆草。「噗!」就那麼一下,就倒了。如果被對方圍上,扭住。他也不慌。丟了棗木棍,用兩隻大手,一手抓住一個,像抓兔子,一扔。再撲上來,再抓住,又一扔。能扔十幾步遠。蟊賊被扔暈了,趴在地上翻白眼,眼得咬牙:「日升,你等著瞧!」爬起來二拐一拐地走了。日升也不追,回身對客商說:「沒啊了。走吧。」摸起綆繩,又背到肩上。七八百斤的重載,只要客商架得住把手,日升就拉得動。二三百斤的輕載,擱他肩上像燈草。沙窩裡拉車,死沉;硬路上一斤,沙窩裡十斤。吃這碗飯不易。
別的縴夫都不如日升生意好。日升拉縴管護送,保險。別的縴夫只管拉車,不保安全。蟊賊太厲害,多是亡命之徒。縴夫一般不敢得罪他們。常走這條道的客商,專愛找日升拉縴。通常,日升都有空閑。一天過不了幾輛車子。客商盡量避開這條道。但非走這條道不可的,也只好從這裡走。某一天就會忙起來。不知內的客商隨便叫個縴夫就進灘了。有的被搶了,也有的僥倖過去了。烹客就專找日升拉縴。如果東西貴重,這一天日升又沒空閑,客商寧肯下店等一天兩天。
車過黃河灘,如闖鬼門關。鬧著玩的?
日升從沙丘上站起來了,順手抄起坐在屁股下的棗木棍。綆繩在肩上一擺一擺的。他走下來了,朝那招手的客商走去。
是個販紅棗的。客商掏出一捧:「吃!」
日升悶悶地回:「不吃!」把綆繩栓在車架前頭,轉身上肩:「起!」車子動了。沙沙響。車輪在沙窩裡切開一道深溝。兩人的腿都插進沙窩,像趟水。
沙沙沙沙沙!
除了喘氣,並無人語。
兩個瘦瘦的餓鬼樣的縴夫,對肩倚在一棵干樹上。肩上也搭著繩,果然沒有棗木棍一類器械。四隻眼,流著冷漠的光,看著車子從面前緩緩過去。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一直入灘去了。
頭上飛過一隻雀鷹。也入灘去了。
黃昏時,日升從河灘深處返回。左手提繩,右手提棍。耳朵在流血,臉上也在流血。他用手背抹一抹。繼續定。估摸血又流出來了,抬起手背再抹一下。一直流。他有些心煩。彎腰抓起一把滾燙的細沙,往傷口處按了幾按,提起棍又走。他走得很慢,略略顯出一點疲憊。像是經過一場惡鬥。
四、五裡外那個村莊,已經模糊不清了。
他拐個彎,朝那個村莊走去。那是魚王莊。
這段路,他沒有碰到一個人。只碰到一些鳥雀歸巢,叫得急切切讓人心疼。
日升剛入村口,迎面碰到一輛馬車飛馳著奔出來。眼看撞到他身上。忙往道旁一閃。同時喝一聲:「能!」
趕車的是個十來歲的少年,猛勒馬韁。兩匹馬,咴咴亂叫,前蹄騰空而起。這當兒,少年一伸頭,笑嘻嘻地問:「大叔!沒碰著吧?」日升黑著臉,沒吭聲,進村去了。
馬車又飛馳著撲入黑夜。
少年加一鞭:「叭!」空曠曠的河灘里,盡可以放馬賓士。他喜歡這麼趕車。
車篷下坐著兩個男人。一個破衣爛衫,唉聲嘆氣。馬車跑得如飛,他仍嫌慢。但不敢說。只小心地向另一個男人討好:「梅先生,真……真麻煩您啦!這麼黑的天。」
梅先生扶扶禮帽,又趕緊摟結實懷裡的藥箱子,淡淡地笑笑,沒說什麼。
馬車顛得有些坐不住了。梅先生伸頭向坐在車轅上的少年說:「老扁,穩一點!」少年說:「好!」卻依然揚鞭催馬,車速一點也沒減。他知道那個窮漢子心裡急。他女人難產,生了兩天還沒生下來,血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