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涸轍(1)
不知多少年過去,從沼澤中冒出一塊塊沙灘。太陽不再那麼潮濕,而像大火球那樣灼熱了。沙灘剛冒出水面,很快就被蒸得滾燙。細密的沙粒出鱗鱗的光。幾棵草芽從沙粒間喘息著艱難地鑽出來。一陣狂風(又是狂風!)過後,草芽被埋上了。沙粒間裸出一片殘瓦,一根枯骨,一縷柔軟的女人的長——
漸漸有人涉足此地。零零星星。背一架筐,拄一根棍子,來這裡察訪、窺探,隨手撿拾點什麼。或者久久佇立,面孔木納而蒼涼,彷彿在憑弔一個陷落的年代。
這裡也有過輝煌的歷史嗎?
魚王莊西北角三里遠的地方,有一片孤島樣的荒崗子,遠遠看去像一座小土山。站在上頭能看十幾里遠。
荒崗上有一座魚王廟。
老輩人說,魚王廟原是一座草廟,廟裡供一條泥塑的大鯉魚。那時,荒崗的地勢也沒現在這樣高。同治辛卯年,魚王莊的人扒掉草廟,加高地勢,重用磚瓦砌成。新廟蓋成,唱了七天大戲。沿河一百單三村的百姓都來聽戲,熱鬧得很。
廟周圍環繞三千畝沼澤蘆盪。只在蘆盪間有一條十分隱蔽的羊腸小道通出去。彎彎扭扭,拐來轉去,不熟悉的人根本摸不進來。當年,兩個中隊的日本兵把一支抗日游擊隊圍在裡頭,想抓活的。打了一整天,硬是攻不進去。放火把蘆盪燒掉,仍然攻不進去。到處是丈把深的污水爛泥,人走到裡頭,三晃兩晃就到脖梗了。游擊隊二十多人據守在魚王廟裡,瞄準了打。一槍一個,像打西瓜一樣。「叭——!」炸一個:「啖——!」炸一個。血腦亂飛,過癮得很。當時老扁也在。他本不是游擊隊員。他是魚王莊的地下黨員,兼維持會長。白皮紅瓤。正和游擊隊在廟裡開會,不知怎麼就被圍上了。他也摸了一根槍,瞎打一氣。十槍八槍打不住一個。後來,游擊隊長不讓他打了,浪費子彈。派他專管暸望,現目標讓別人打。「南邊一個!」「北邊!」「西邊上來啦!」直叫喚。嗓子都喊啞了。
看看天要黑,日本人無奈,最後用迫擊炮把魚王廟轟塌完事。二十多個游擊隊員只活下來三個人。其中包括老扁。他斷了一條左胳膊。後來讓梅山洞給接上了,囑咐他不要動彈。他閑不住,老是亂跑亂動。骨頭錯了位。也長上了。但老是架著,像架畫眉籠子。
現在的魚王廟,是日本人投降后重修的。魚王莊人特別看重魚王廟,魚王是魚王莊的神,是魚王莊的魂。魚王廟修好,又在沙灘上唱了七天大戲。然後,重新派個看廟的。原先看廟的老頭,那次被日本人炸死了。這次派去的是他兒子,兒子叫斧頭,四十多歲,一條壯漢。還是光棍一條。住廟裡無牽挂。他很樂意去。
魚王廟香火很旺。不僅逢年過節,平日里也有人去燒香。香客有魚王莊人,也有別村人。據說魚王爺很靈。能消災免禍,保佑平安。能呼風喚雨,祈求豐年。但黃河灘上從來沒有豐年。因為風沙太大,一年下不了幾場雨。暗中也有人懷疑魚王爺的本領。但一說出口,立刻會挨一頓臭罵。你混蛋!魚王爺容易嗎?風雨歸老王爺管,魚王爺是和老王爺較力哩!若不是魚王爺會呼風,風比這還要大;若不足魚王爺會喚雨,這幾場雨也下不來!那人屁也不敢放一個,瘟頭瘟腦地走了。於是傳說,每逢下雨前,會見一條巨鯉在空中翻騰,搖頭擺尾,極艱難極吃力的樣子。一會兒不見了。接著,雨就來了,這時,你去魚王廟看吧,泥塑的魚王直喘粗氣,身上准有水珠子。折騰累了。只有一點令人遺憾,魚王爺求雨不均勻。春播時節,總共下不幾滴雨,沙土幹得像被炒過。根本無法播種。秋天來了,卻暴雨成災,遍地汪洋,黃河灘上能行船。於是又有人說,魚王爺不懂節氣。可魚王爺哪能啥都懂?有雨就不容易了!若一年四季都不來雨,井裡也淘不出水。你喝尿!
魚王廟的香火,終於還是很旺。
有香客在遠處招手,斧頭便走出蘆盪,把人接進來。他常在廟台上往四下看。還是那條很隱蔽的小路。蘆盪又長起來了,比先前更見茂盛,更見稠密,外人依然進,不去。香客進了魚王廟,斧頭幫著點香,擺供。香客走了,供果就歸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