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營生(8)
當絲瓜從大木屋裡牽出他的兩頭種羊的時候,一抬頭見大木就站在門口,依然黑塔一樣巋然小動,只在嘴角流下一縷鮮血,那一縷鮮血下吊著一滴殘忍的笑。***
事實上胡蘆並沒活多久。他在癱瘓不久就自殺了。並不是生活生了多麼大的困難,也不是絲瓜沒有兌觀他的承諾。而是絲瓜太好太周到了。他不斷往胡蘆家裡送糧食送送錢送柴禾送燒餅送布,凡是生活中必須的和不太必須的他都送,甚至還不斷給影月帶來一些粉盒雪花膏之類。他並沒有說過從哪裡弄來的這些東西。葫蘆和影月只看到絲瓜疲倦而又興奮。頭上身上常沾些草棒之類。有一天晚上背糧食回來胳縛上還帶著傷,血把袖筒也浸濕了。影月接過糧食嚇了一跳,說絲瓜兄弟你咋啦。絲瓜沖她做個鬼臉說影月嫂子你放心沒事誰還能把我咋的憑我這個頭。葫蘆心裡明白掙扎著從床上欠起頭說絲瓜,你又去偷人家啦。絲瓜上前按住他說哥你安心躺下別把話說得恁難聽。絲瓜看葫蘆擔心的樣兒就沖他笑笑睡吧睡吧家裡事你別操心一切有我呢。那時影月忙不迭打來半盆清水,化些鹽在裡頭,從背後叫絲瓜兄弟快洗洗傷口。絲瓜轉回身看了影月一眼狡猾地一笑:「影月嫂子,你幫我洗吧,怪疼的。」影月餚他脫去褂子上身**就有些喘氣不均勻忙說:「快蹲下!我給你洗,看還有血呢!」說這話的時候卻很兇,像大人命令孩子。絲瓜本來嬉皮笑臉,這會兒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說算啦還是我自己洗吧,你幫我找塊乾淨布就行。絲瓜把半條傷胳膊浸在鹽水裡,衝去血跡,露出白斬斬一個大傷口,像沒有血絲的嘴唇。影月看了心驚肉跳,彷彿水裡有噝噝的聲音,鹽水殺得皮肉驚驚顏顫的。她有點頭暈站不穩扶住隔牆往裡去了。絲瓜就聽到裡間有輕輕的哭聲。不一會影月出來拿一塊乾淨白布說:「絲瓜兄弟你把胳膊伸過來。」絲瓜就把胳膊伸到影月胸前,他伸得很慢,並且緩緩把五指張開,像是要捕捉什麼。當手指伸到離她胸前鼓凸處一線近的時候,停住了。一線。
影月一哆嗦。但站住了。她近乎粗魯地抓住絲瓜強健的胳膊,先用毛巾抹去傷口附近的水,再用乾淨白布一圈圈往上纏。她纏得很專註,嘴唇咬得緊緊的。絲瓜差點笑出聲來。他知道她還不會掩飾自己。影月腦子裡一片空茫。她的整個感覺都在手指上。她是第一次觸摸他的皮膚。感覺和葫蘆完全不同。葫蘆是肉乎乎的,分不清皮膚和筋肉,甚至連骨頭也肉乎乎的。絲瓜的皮膚卻像另外貼上去的,你能感到清晰的一層。皮膚包藏下是結實得像檀木樣的肌肉。而在皮膚和肌肉之間卧著小事河一樣奔騰的血管。那血是不安分的。他的每一個部件甚至包括靈魂都是原本分離著然後組裝起來的。你永遠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會幹什麼。此刻,就在他的哥哥葫蘆面前,他也不能有一點兒正經相。影月有些討厭他,害怕他。可是又佩服他感激他。一家人的生活擔子壓在他肩上他不在乎沉,偷東西被人砍成這樣他不在乎疼。他什麼都不在乎。
一線,筧什麼距離呢。那實際是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絲瓜把握得很准。影月吸氣時,高聳的胸能觸到他的手指尖,影月呼氣時就稍微離開一點。影月已經看出這個無賴的用心。他並沒有主動碰你,可你卻不能不呼吸,也就不能不碰他。影月的血管在漲。她試圖調整一下位置,離開他的手指遠一點。可是不管怎麼調整,他的手指都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胸,就像指北針一樣老是指住那個方向。距離仍然是一線,可惡的一線!
葫蘆一切都看在眼裡。他近乎絕望地閉上眼。這些日子,他已經覺察到絲瓜喜歡影月。現在他證實了。他有些歡喜,淚卻刷刷流出。他知道自己完了一生都完了他閉著眼想,他們年齡怪配的怪配的怪配的。他的淚水已經溢得滿臉都是,耳朵眼裡也灌滿了,葫蘆想坐起來把他們喊到面前說點什麼,可他掙扎了好一陣卻終於沒有爬起來直到絲瓜離開屋子他仍然僵硬地躺在那裡。影月返身時正見他直勾勾地盯住自己滿面淚水嘴角卻抽搐著笑,笑得極慘然。影月「啊」了一聲忙上前問他怎麼啦一面用軟乎乎的手掌為他抹淚。葫蘆到底啥話也沒說淚水卻越擦越多影月就有不祥的預感。影月守候到天快亮時三歲半的大木醒了在裡間床上哇哇大哭。影月去了裡間。她看到葫蘆好像睡沉了。她餵過大木打了個盹突然醒來跳起身就往外跑,葫蘆已經自殺。他是用一把鋒利的剃頭刀割破喉管的。那時天已破曉一屋子霞光,顯得輝煌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