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雜木林的呼喚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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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得屁股疼了,提議說:「鹿榮姐,我們走一走吧?邊走邊說——又出了什麼事?」
鹿榮站起身,拍拍屁股。我們繞積水潭緩緩行走著,腳下的野花野草都掛著細小的露珠,剛才的晨霧還真不小呢。這會兒,初升的太陽照在上面,出璀璨的光,一閃一閃的,活像撒了一地珍珠。黑小子在前頭撒歡,一會兒轟趕岸邊草棵里的野蛙,一會兒抬起頭逗弄樹上的麻雀,不時「呱呱」叫幾聲,它玩得真開心。
鹿榮沉默了一陣,輕輕舒了一口氣:「那一年,我父親平反了。和他同時從省里下來的一百零三個右派全平反了。可是晚了,我父親死了,還有十幾個人都死了,他們沒能看到這一天。即使沒有死的,也都老了,他們的好時候都過去了。但平反總比不平反好。起碼,可以改變一下右派家屬子女的政治命運。在接到通知的那天,我母親好一場哭啊!二十多年的辛酸一齊湧上心頭,她幾乎昏厥過去。後來,我隨母親去省城,辦理父親的平反手續。臨行前一天晚上,耿大叔來了。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來過了。他對我母親說:『老鹿總算平反啦,我料到會有這一天。你們母女這趟去,就不要再回來了!你也老了,身體又不行,抓緊給榮子(他總是叫我榮子,我也習慣稱他大叔)找個合適的對象,在省城安個家。不要再回來了,千萬別回來!老鹿的墳塋,我會照顧好的。至於我,你們也不用挂念,不用……我一個人,怎麼都好過……』當時,母親淚眼模糊地看著他,沒有說什麼。他告辭出去時,突然流出淚來。但沒有回頭,一瘸一拐地走了。我看得出來,他希望我們走是真誠的,但同時又深深地留戀我們。在二十多年的風風雨雨中,他和我們這個右派家庭同憂戚、共患難,無形中建立了深厚的感。這時,不論是他,還是我們母女,似乎都才猛然意識到,他早已成了我們家庭的一員!這麼多年,他的衣被拆洗縫補、翻舊換新,幾乎都是由我母親幫著做。自從提出我和他結婚的事以後,不管他同意不同意,這方面的雜事都是由我操持。我們之間已經建立了事實上相依為命的關係。現在,要分別了,永遠地分別了,他哪能不難過呢?這麼多年,我是第一次見他流淚。這條硬漢子,其實並不缺少正常人的感,他脆弱的一面只是不輕易表露罷了!
「我們到了省城以後,很快為父親辦好了平反手續。母親在接過蓋有紅漆大印平反決定的一剎那,突然栽倒了!由於過分激動,她得了心肌梗塞,緊急搶救無效,第三天就去世了。這三天,母親就說出一句話:『榮兒,把媽……送回你爸……那兒去!……』我實在沒有料到,伴隨父親平反這一巨大喜訊的,竟是這一巨大的災禍,真是樂極生悲啊!……我突然間成了一個孤零零的人。我大哭了一場,在領導幫助下,把母親火化了。
「事後,我看著母親的骨灰匣,一時間迷惘了。我該往哪裡去呢?我父親生前所在的單位已答應為我安排工作,這也許是我留在大城市唯一的機會了。我可以在那裡安個家。我雖然已經三十歲出頭,可在省城,像我這個年齡的老姑娘並非絕無僅有;而且,我得到了一筆錢,有八千塊之多!這是補的我父親的一部分工資。僅憑這筆錢,找個年齡相當甚至小一點的對象,不是什麼難事。說真心話,那幾天,我是動了心的,真打算留在那裡不來了。
「但奇怪的是,這種想法愈是強烈,心裡愈不是滋味!彷彿做了什麼虧心事,老是惴惴不安的。我想來想去,明白了!雖然理智要我留在省城,但感卻拚命要我回來。理智告訴我:留下吧!大城市繁華、安逸,多少人求之不得,這是你從中學時代就嚮往的地方。感卻激烈反對:不!你已經和大城市沒有關係,城市人的思想感、生活規律都不熟悉,花錢買個女婿也毫無意思。你從小在黃河故道長大,那裡有父親的屍骨,有父親的事業,有無邊無際的樹林,有需要照顧的耿大叔!……
「我越想越清晰,而且無地挖掘了自己思想的內核:留在省城,多半考慮的是一己的私利和安逸,其間潛藏著那種流行的可鄙的思想——安享照顧!想到這一點,我感到羞愧了,難道自己就這樣沒有出息嗎?在過去的日子裡,我能和困苦、疾病作鬥爭,頑強地站立起來,那麼今後,為什麼不能靠這種精神生活下去!美好的生活難道是應該繼承的嗎?假使安於這種照顧,則不僅背叛了過去的自我,而且是對父親亡靈的一種踐踏!一種褻瀆!是對父親二十多年沉冤的廉價拍賣!如果父親地下有知,他需要什麼補償的話,可以肯定地說,他最需要的補償是對他事業的繼承!當年,他因為在林業建設問題上向領導提出批評被打成右派,但直到下放后,他也沒有放棄自己的意見。在風沙滾滾的七百里黃河故道上,到處留下了他的足跡。在當地政府和人民的支持下,大搞植樹造林,直到累死,仍念念不忘他的林業!啊啊,父親!你原諒女兒一時的糊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