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一章(11)

11.第一章(11)

幾百年流轉的歷史,只留下這座老石屋和一堆亂石。

那時柴姑並沒有想到,這座老石屋和這一堆亂石的故事還將繼續下去。

夥計們沒人知道這些石頭的來歷,柴姑也就沒說。

說這些有什麼意義呢。

但細心的江伯似乎猜到了什麼。因為他驀然現這些修整過的條石和蓋老石屋用的條石几乎沒什麼兩樣,大小和石料都是一樣的,區別僅在於老石屋上的石頭有一層層乾涸的水跡和暗綠色的苔銹,那是歲月和黃水給它留下的印記。出土的石頭卻是新鮮的有光澤的,好像昨天剛剛埋上。

他並不知道聖手石匠的故事,可他斷定老石屋和這些挖出的石頭裡藏著同一個故事。

同樣,他也沒向柴姑打聽什麼。

他從柴姑的表裡感受到的是悠遠和蒼涼。他是用他的歲數去感受的。

他知道,這個故事只屬於柴姑自己。

江伯把那些石頭數了數,有幾千塊,鑿好的條石就有上千塊。這些條石大小、形狀全一樣。

江伯說:「夠了!」

柴姑說:「當地界埋上?」

江伯點點頭,有些激動。

柴姑說:「太大了一點。」

每塊條石都有幾百斤。

江伯說:「就是要大。地大界石也大,一千年都壞不了。」

柴姑笑起來:「依你!」她想,一千年,真好。

正式動手之前,江伯指揮夥計在地頭擺上香案,上頭有雞、魚、羊三牲供品,燃一束香,讓柴姑打頭,祭拜天地祖宗。開始柴姑不幹,覺得這有點滑稽,不就是往地里埋石頭嗎?

江伯說:「別不當一回事。這是大事呢,日後天地祖宗都會保佑你。」

柴姑猶豫著:「怎麼祭拜?」

「磕頭!」

「怎麼磕頭?」

「這麼著,」江伯跪倒后做示範,「兩腿一彎就行。」

柴姑走到香案前,心裡突突跳,這是她平生第二次下跪,第一次下跪是祭拜黃河,那次祭拜不久,黃河就決口了。這次要祭拜土地,土地該不會崩裂吧?她扭轉頭,朝江伯說:「一定要跪下去嗎?」

江伯說:「一定要跪!」

江伯突然變得很兇。

柴姑跪下去了。眼裡噙滿淚水。

這一剎那,她感到一種飄渺的神聖,又有一絲莫名的恐懼。彷彿什麼東西被咔嚓折斷了。那時她掙扎著想站起來,夥計們在江伯率領下已齊刷刷跪在兩旁,接著是一陣歡快的鞭炮聲。

柴姑站起來時,突然咯咯笑起來,但嘴唇有點紫,腿也抖。

沒人注意。

一百丈埋一塊地界。

一共埋了八百零三塊。

寨牆修好,地界埋上,柴姑忽然覺得心裡沉甸甸的,像有什麼東西重重地壓在身上。

一切都不是原來想象的樣子了。

原來都想象過什麼?

那時用金子換下大片土地,老三還說她傻。怎麼就是傻呢?

老三說世人都想黃土變成金,你倒把黃金變成土,傻不傻?

怎麼這樣說?黃金是個死的東西,土地卻是活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萬物都從土裡生長,多麼神奇!她想象過若干年後經過她的耕耘,荒原變成黑黝黝的肥沃土地,到處蔥蘢著綠色生命,幾度晨昏,幾度清風,沉甸甸的莊稼穗頭在風中搖曳,放眼一片金黃,四野飄散著醉人的香氣,那是多麼有趣的事!柴姑還想象過養一大群羊白雲樣在荒原上涌動,那還是當初千里尋根經過蒙古大草原時留下的影子。當時她迷路了,誤入大草原,幸虧一個青年牧人救了她。當時她非常疲憊,兩腳都是血泡,青年牧人留她住了幾天,熬藥草讓她洗腳,請她吃手抓羊肉,還教她騎馬。開始她很警惕,同睡一個帳篷,怕他有歹心。但她多心了,青年牧人心腸很好,並沒有不軌行為。他的確向她求婚了,說你留在草原吧,我沒有父母兄弟沒有親人,我們會有很多羊,還會有很多孩子,一切都是你的。那時柴姑心如鐵硬,她要去中原尋找草兒窪,哪會答應留在草原?後來青年牧人把她送到大道上時流淚了,說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美麗的姑娘。柴姑很感動,說我會記住大草原的。後來的很多年,柴姑的確時常想起那個青年牧人,而且老把眼前的荒原當成蒙古大草原,老感到腳下的大片土地是有色彩有聲音有香氣的,是一種鮮活的流動的不能確定的東西,近乎一片五彩的雲一團懸浮的氣或者就是一幅畫卷一個美麗的夢。

可現在不同了。

草兒窪成了一個堅固的城堡,土地變得無比沉重,那些地界如巨大的鉚釘穿進土地的肋骨把它固定住了。

地界成為一種象徵。

從此土地變成財富,成為我的、你的、他的。

如果土地變成財富,那又何如金子便於保藏呢?當初帶上那些金子本可以走遍天下,可以買下一座城池,可以享盡人間榮華的。

柴姑說不清。

柴姑忽然變得不快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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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月亮地(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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