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二章(1)
大約四更天時,草兒窪突然一陣狗叫,先是一處,接著是幾處然後全村的狗都叫起來,叫得兇猛而激烈。***在這同時,有些雜亂的腳步聲。很多人都被驚醒了,但幾乎沒人打開院門出來看看,到底生了什麼事。
多少年草兒窪都是在動蕩中過來的,人們已經習慣了遇事不慌,習慣了不去多事,只要自家的院門沒被砸開,你儘管老老實實待在被窩裡別動,否則就會招來禍災。說不定剛把頭伸出院門,就被人一刀砍下腦袋。在過去的幾十年間,草兒窪起碼有十幾個人是這樣死去的,其中三個被人砍了腦袋,七八個挨了槍子兒。楊耳朵就是因為這個出名的。楊耳朵其實是個幸運者,那時他還小,不過十幾歲,半夜爬起來撒尿時正好聽到外頭人喊馬嘶,就從黑影里拉開籬笆門,伸頭往外看,還沒看明白生了什麼事,就聽耳邊有冷風「颼」地過來了。楊耳朵還算機靈,忙把頭縮迴轉身跑進庵棚。這時覺得耳根有些疼,忙伸手摸去,才覺少了一隻耳朵。他只摸到一把血。從此人們都叫他楊耳朵,或者乾脆就叫他耳朵。
但楊耳朵並沒有改掉一輩子愛打聽事的習慣。村裡村外生什麼大事,幾乎都是楊耳朵最先知道。楊耳朵知道的事比村長方家遠知道的還多。比如鎮壓反革命比如抗美援朝什麼的,楊耳朵一向關心國家大事。
這天晚上狗叫得凶,草兒窪的人都裝聾作啞,只有楊耳朵起來了。楊耳朵起床因為他是貧農團長,村裡出事了,貧農團長當然得起床。他這個貧農團長還是頭年土改時王鬍子區長任命的,當然村裡人都舉了手。大家擁護他當貧農團長,先因為他窮,還有就是楊耳朵是個熱心人,喜歡張羅事,三更半夜的不怕吃苦。
楊耳朵聽到狗叫得一陣緊似一陣,就知道出事了。他先是懷疑又有土匪綁票搶劫什麼的,後來又疑惑,解放一年多,大小土匪差不多都落網了,還會有誰這麼膽子大?就趕緊起床摸了一根三股鋼叉,悄悄出了院門。那一刻他有一種神聖的感覺,他要保護大夥。他老早就向王鬍子區長申請一桿槍的,王鬍子一直沒答應,說用不著。怎麼用不著?這會兒手裡要有一桿槍就好了。
楊耳朵貼牆根走走停停,一是想聽清楚出事的具體方位,二是想讓眼睛適應一下黑夜。狗叫得太凶,一村子狗都在叫,真是一犬吠形,百犬吠影,叫你弄不清究竟哪裡出事了。但楊耳朵到底有經驗,他聽得出狗叫和狗叫不同,有的叫得很空洞完全是在湊熱鬧,有的叫得不緊不慢則是在應付,有的隔一會兒叫一聲則是表示討厭。只有叫得又急又凶的狗才是真正現了目標。楊耳朵終於弄清出事地點在大瓦屋家一帶。心想這大瓦屋家也真是多災多難,過去土匪綁票搶劫什麼的十次有八次是這一家,現在世面已經太平又出什麼事啦?
楊耳朵手持鋼叉一躥一躥地向前摸去,周圍的房屋和道路樹木都已分辨得出。他想只要現壞人我就冷不防給他一叉,先戳三個窟窿再說。自從那次被人莫名其妙砍去一隻耳朵,他一直對那些土匪恨之入骨。土改期間王鬍子帶人剿匪,楊耳朵每次都自告奮勇參加,儘管他已經五十多歲。只可惜他不大有機會上第一線。因為他年齡大又沒有槍,只安排他站崗放哨通風報信什麼的。楊耳朵就老給王鬍子提意見,王鬍子就吼他:「不干你就回去!誰讓你來的?」楊耳朵不敢吱聲了。的確沒人派他來。
楊耳朵這會兒一身是膽,而且心裡有些豪氣,你看我單槍匹馬斗匪徒,露一手讓你王鬍子看看。正在這時,幾個黑影磕磕絆絆過來了,好像綁著一個人,其他都簇擁著,後頭幾條狗在瘋狂地叫喚,卻不敢離得太近。楊耳朵握緊手裡的鋼叉,貼在一棵樹后,身子綳得緊緊的,想等他們走近了大吼一聲衝上去,卻突然聽到王鬍子區長的聲音:「你們先走,村后大柳樹底下集合!」說著岔到一條小路上往別處去了。草兒窪另有幾個地方狗叫得同樣凶。楊耳朵吃一驚,怎麼是王鬍子?他太熟悉他的聲音了!所有人都熟悉他的聲音,王鬍子的聲音很沙啞,低低的,老像吃了一嘴沙土吐不出來。楊耳朵伸伸頭細看,一點都不錯。王鬍子走路喜歡貓著腰,上廁所也是貓著腰,速度極快。別人說王區長你腰有毛病?王鬍子說我腰沒毛病。沒毛病你咋老是貓著腰走路?王鬍子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走路是貓著腰的,就說是嗎?連忙挺直了身子說這不好好的嗎?就直著身子走,走得十分僵硬像練原地踏步似的,光見兩膝抬得很高,不見身子前移。眾人就笑,說完啦王區長完啦不會走路了。王鬍子說放屁我咋不會走路?一貓腰躥出去幾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