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十章(8)

8.第十章(8)

然則雲泥殊路,又談何容易!

對於爺爺來說,這幾乎是一個渺遠的希望,是絕望中的掙扎,是漫漫黑暗隧道中一絲微弱的光點,是他苦難一生最後的賭博。***

父親上了三年私塾。

父親悟性很高,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聰明。他少年時並沒有什麼大志,只是隨心所欲地生活。家族的屈辱磨難,於他並無多大關係。爺爺的用心他還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他認為那都是大人的事。兩次被綁票,事後說起來,他都只覺得好玩。父親最早學會的話是:「奶奶。」奶奶就是第一次被綁票時寄養的那個老婦人。那位老婦人沒有家庭兒女,孤身一人度日。她很喜歡父親,每天拌疙瘩湯給他喝,白面或者雜麵疙瘩,每天傾其所有餵養父親。父親一生愛喝疙瘩湯,就是從那時候養成的飲食習慣。家裡人找到父親時,老人家大哭一場,她捨不得讓他走。後來,老婦人還來看過父親。父親長大一點后,又由家裡人帶著去看望過老人家。畢竟她對父親有養育之恩,父親對「奶奶」很有感。

父親上私塾后,不知怎麼迷戀上了戲曲。

那時鄉間社戲很多,有大台戲,也有地攤曲種,梆子、四平調、折子戲、花鼓、拉魂腔、評書,各有各的迷人之處。特別農閑時節,這村那村都有鑼鼓聲。哪天晚上有野台戲,父親是必定要去聽的。白天有地攤曲藝,他也常去聽。胳肢窩裡夾著書,雜在大人堆里席地而坐,托住腮聽得入神,時常誤了上學。有時乾脆就不去先生那裡,吃完飯直奔戲場。家裡以為他去上學了,先生以為他在家,兩頭都被蒙著。但這把戲不久就被覺了。父親被扒光了衣裳,爺爺用皮鞭打,打得在地上翻滾,血痕橫一道豎一道的。父親記住幾天,不久又去聽戲。於是爺爺又打,打得血肉橫飛。父親老是想不通,書念得並不差,為什麼就不能聽戲呢?他固執地這麼想,也固執地這麼做,終於改不了。他身上的鞭痕一道一道的,有時走路都困難。可他還是要去聽戲。爺爺那麼暴烈的脾氣,都無法改變他。看他搖搖晃晃又去了戲場,大人們只好搖搖頭,誰也不知道他怎麼會這麼固執。

一個鄉村小子對戲曲藝術的迷戀幾乎是不可思議的。流浪藝人懷裡的馬頭琴,遊方和尚手裡的木魚,都能引起他極大的興趣。他時常懵懵懂懂跟在他們身後,從這家走到那家,從這村走到那村。痴痴的,獃獃的。終於,流浪藝人走遠了,從荒草野徑中消失在曠野盡頭。那時父親便爬上一棵樹摘一片樹葉,含在嘴裡吹起來,吹得嗚嗚咽咽的,孤獨而寧靜。他就這麼吹著,溜達著,追逐著飛鳥、野兔,隨手撿拾一片碎瓦放在口袋裡。直到日暮黃昏,才蹣跚著回家。

等著他的又是一頓鞭子。

爺爺到底不能容忍他的固執。讓父親退學了。

爺爺心裡很難受。

他的望子成龍的殷殷之心,像被扎了一刀。這意味著最後的一點亮光熄滅了,他的家族只能繼續敗落下去,再也無法挽回。而父親自小喜歡撿拾碎瓦的癖好,則幾乎是一種預。爺爺同樣不能改變他。

父親喜歡碎瓦片,他走路往天上看時就是看鳥,往地上看時,就是尋找瓦片。他撿拾的瓦片一堆一堆的,多了就埋起來,埋在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地方。這裡埋一堆那裡埋一堆。碎瓦爛磚多是黃河決口以前的,各個朝代的都有。一片碎瓦從土地里踢出來,他能準確地判斷它有多少年了,屬於哪個朝代。爺爺看著他專註地掩埋碎瓦片時,光想哭。

父親退學了。

父親成了小小的農夫。

其實他從**歲就能吆牛耕地、馭馬耙田。他喜歡農事。喜歡曠野。喜歡莊稼。喜歡日出日落。喜歡風雪秋雨。他天生就是個農夫。他的性格中沒有掀天揭地、興邦濟世的氣質,他只是溫和、平靜而執著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依舊喜歡撿拾碎瓦片。路上碰到撿起來,耕地翻出撿起來,回到家歸攏成堆,逐一掃去泥土,翻來覆去地看,有的又扔掉了,有的就保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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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月亮地(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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