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10)
潭生在草兒窪住了七天,陪柴姑說了七天的話。***柴姑向他述說了黑馬離開荒原后她所經歷的一切,說她怎樣被土匪搶劫,草兒窪怎樣被土匪燒殺,她怎樣被擄去強姦,兒孫們怎樣被一次次綁票,土地怎樣被一片片割賣。她說得很慢,一件件都說得那麼清楚。她述說時顯得很平靜,但看得出她的內心多麼蒼涼,那是一種無邊無際的蒼涼。聽著她的述說,潭生在心裡覺得和柴姑那麼親近。她完全是在向一個親人訴說,她心裡積攢的東西太多,她需要釋放和宣洩。現在潭生覺得當初父親對她的描述和記憶其實是很浮淺的,她後來所建立和支撐的大瓦屋家族和為此而付出的苦難,才是這片荒原的真正的奇迹,她的堅韌和承受力像大地一樣深厚。柴姑沒有怨恨他的父親黑馬,但潭生卻有一種自內心的負疚感。他想為她做點什麼,可是又能做什麼呢?這趟去蘇州打官司,輸贏未見而結局已知,再見到柴姑已是不可能了,他將從此在人間消失,重新歸隱桃花渡。於是在臨別前,潭生決定把三女兒許配給柴姑的孫子,他希望有一個黑馬的骨血來陪伴柴姑,日後回桃花渡也好對父親有個交代。柴姑自然滿心歡喜,一口應允下來。潭生告別柴姑離開草兒窪時,心裡一陣陣酸痛。他知道柴姑的苦難遠沒有結束。
父親成親時十五歲,母親已經二十歲。
爺爺說,大幾歲能管住他。
父親早早結束了他的少年時代。
那是個朦朧而富有幻想的時代,在那個時代里,他只屬於他自己,屬於他的木魚、戲文和碎瓦。
母親從她那個轟轟烈烈敗落的家走出來,又走進我們這個同樣日漸敗落的家庭,也算得曾經滄海了。她的父兄留給她太多的鐵血影像。太多的創傷,也給了她超出一般女人的剛強。
母親嫁過來不久,爺爺就讓父親母親分家過了。
爺爺只給了他們三畝路邊地,全是薄田。
父親說:「不能多給我幾畝嗎?」
爺爺說:「這三畝地我也要收回的!」
母親說:「算了,咱們自己掙錢買地!」
母親捋下金戒指金耳墜包好藏起來,挽起袖子就下田了。
也許是受到母親的鼓舞,一旦獨立生活,父親像突然間變成了另一個人。十五歲的父親很想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挑起家庭的重擔。他的肩膀其實還很稚嫩,但他要盡量做得像一回事。幹完農活,地里有了空閑,他就外出打工,做小生意,和村裡其他人結伴遠行。後來就單獨跑,一去數百裡外。風餐露宿,不辭辛苦。掙了錢回來一把交給母親,興沖沖的。母親誇他幾句,越高興。稍事休息幾天,又挑起擔子上路了。臨走時,母親總忘不了給他煮幾個雞蛋帶上,父親揣到懷裡,高興得小孩似的。
但生意並不好做。小本經營,盈虧都在分厘之間,稍一失算就會虧本。在外買吃買喝是少有的事,都是帶乾糧喝涼水,拼個身子掙點錢,那份罪是不好受的。那時兵荒馬亂,盜賊遍地,被人搶光的事時有生。父親兩手空空回到家,見到母親就哭起來,再顧不上什麼男子漢的臉面。母親就笑著安慰他說這不算啥,破財人安,只要人沒出事就好,下回當心就是了。父親抹抹淚,終於釋然。振作精神,不久又外出了。十五歲的父親心甘願接受著母親的調教。
父親和爺爺的關係卻越來越疏遠了。
爺爺對父親素無好感,過去對他的不求上進,對他的東遊西盪,對他的漫不經心,幾近厭惡。讓他早早成親近乎一腳踢開,生子只當無。他曾希望母親的到來能改變父親。可是父親一旦真的改變,爺爺又無比惱火了。他覺得他的為父的尊嚴受到嚴重的傷害。他現他在父親心中的分量居然不如一個外來的女人,兒子突然間不屬於他了。他惱怒父親又遷怒於母親,動不動就找茬打罵,打父親也打母親,一根鞭子像毒蛇樣打得噝噝作響。一次父親在外做生意被人搶了,血頭血臉回到家中。爺爺看到了,一跺腳說:「活該!你死了才好!」父親眨巴眨巴眼不說話。他只是在心裡想,你怎麼能盼我死呢。爺爺完全變態了。不久,他又要收回送給父母的三畝薄田。沒有田怎麼生活?母親狠狠心,把她陪嫁的柜子箱子和金飾賣了,把錢交給爺爺,才保住那三畝田,但事並沒有完,他依然時常打罵,他以為他的鞭子具有永遠的權威性。可是母親不能忍受了,為了保護父親,她一次次衝上去護衛,一次次去奪他的鞭子,終於展到夫妻倆共同和爺爺對打。此後,便幾乎斷絕了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