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四章02(2)
潭生甚至也不喝茶,多好的茶葉都不喝,渴了就喝白開水,用碗。夏天則乾脆從缸里舀一瓢涼水一氣暢飲,和夥計沒什麼兩樣。別的掌柜手裡常端一把紫砂壺,而且把紫砂壺換成金銀嘴,壺身上鑲上黃銅箍細細把玩,幾乎成為一種身份的象徵。
潭生沒那個排場。
潭生幾乎沒任何嗜好。
潭生淹沒在小城居民中只是個平常人。
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個不平常的平常人。
他的財富像他的酒量一樣深不見底。
小城忽然傳開一個驚人的消息,說皇上被攆下龍庭了!先是有一些學生娃打著紙做的小旗子在街上遊行,胡亂喊著什麼,同時有一些老年人跪在大街上朝北磕頭痛哭流涕,更多的人跑到街上看熱鬧,大都神色慌張。
隔天夜裡,縣衙門方向一片吶喊聲,把小城人整個都驚醒了,但沒人敢去看個究竟。天明有消息說,監獄里犯人全跑了,縣衙門的人也跑了。當天三爺憋不住好奇,就去看了。這地方過去森嚴得很,大門口也不讓停的。三爺伸頭探腦一陣子,確信大門無人看守,就閃身進了衙門。裡頭果然空空蕩蕩,人影兒也不見。三爺七拐八拐,進了一道小門,裡頭都是監獄,大白天黑咕隆咚的,一股潮霉之氣撲面而來。三爺捂住鼻子站定,眼睛漸漸看得清了,就繼續往前走,伸手摸到一根鐵棍,心裡綳得緊緊的。他走過一間間牢房,全都洞開,地上有些砸爛的腳鐐手銬,三爺掂起一掛,涼森森沉甸甸的,又趕緊放地上。地上有一攤攤黏糊糊的東西,他估計是血。這時哪裡傳來一聲微弱的呻吟,三爺頭皮一緊,忙循聲找去,走過三間牢房,在一間半開的牢房裡,現一個蜷縮的人影。三爺抓緊手裡的鐵棍,說你是誰!那人沒有回答,呻吟卻停止了,只兩隻眼爍爍地盯住他。三爺和那人對峙著,也盯住那人,漸漸看清這是一個女人,頭搭在胸前散亂著,身子像是裸著的。三爺不怎麼怕了,一步步挨近去,果然是個女人,三四十歲的樣子,渾身一絲不掛,縮靠在牆角打哆嗦,顯然她很冷。三爺說你怎麼不走人家都跑啦,女人說老爺我犯了死罪哪敢跑,三爺說你犯了啥死罪。女人說我把俺男人殺了。三爺就有點不高興,說你為啥殺你男人你怎麼能殺你男人呢,女人就哭起來說俺妹妹來走親戚,俺男人夜裡把她奸了,俺妹妹才十三歲。三爺又高興起來,說那男人該殺你沒犯罪。女人說老爺你說的是真的,三爺說啥真的假的縣衙門的人都跑了犯人也都跑了你還傻蹲在這裡幹什麼,趕緊跑吧。女人說你看我光個身子咋往外跑呀,三爺說你的衣裳呢,女人說讓別的女犯剝去了。三爺這才明白她不是不想跑是光著身子沒法跑,就說你等一會兒,我去幫你找些衣裳來,說著就往外跑。三爺跑回家拿了些女人衣裳又轉回來,交給那女人說快穿上吧,就有些氣喘吁吁的。那女人千恩萬謝,接過衣裳說老爺俺咋報答你啊就把俺身子給了你吧,說著就往三爺懷裡湊,三爺趕緊後退擺手說不要你報答快穿上衣裳跑吧。那女人穿好衣裳又給三爺磕個頭慌慌張張逃走了。三爺也隨後溜了出來,在縣衙門裡碰到幾個街上的痞子,正忙著往外搶抬東西,三爺都認得的,躲開了趕緊出門去,心想這些小子也太膽大了。
晚上,三爺把潭生請到家喝酒,說到自己的見聞,非常興奮。他有什麼事都愛給潭生說說。他真是十分驚嘆皇上的動靜,北京那麼遙遠,龍椅一搬動,這裡竟會炸獄,不得了!三爺連說不得了!三爺並不是革命黨,但三爺愛看熱鬧,而且興緻不減當年。潭生喝著酒,說三爺你真是好興緻。三爺卻嘆口氣,說要說呢,皇上被攆下龍庭也不是什麼好事,龍椅總得有人坐,龍椅就那麼一把,天下那麼多人,不是要動刀槍嗎?這是個愁人的事。
當三爺坐在潭生對面說著他的擔心的時候,潭生真是覺得三爺可愛極了。那時他一杯杯喝著酒,就有些把不住自己了。三爺的酒量其實有限,他那幾兩酒的量硬是陪客人陪出來的。幾十年間,小城有頭有臉的人物走馬燈似的,從鳳城飯莊穿堂而過,但三爺還是三爺。來的都是客,客人喝到半拉時,三爺就親自送一壺酒上去,那時手裡還有一串冰糖葫蘆。酒是送客人的,不收錢,凡是有些臉面的人來喝酒,三爺都會送上一壺,以示恭敬。冰糖葫蘆則是他自己吃的。三爺從走進小城那天,就愛吃冰糖葫蘆,幾十年下來,老三熬成三爺,嘴裡的魚腥味就沒有除凈過,只有冰糖葫蘆能壓住那股從腔子里泛出的腥氣。三爺陪客人小坐一會兒,淺飲一杯,便適時告退。他知道不來不恭敬,坐久了也會招人煩。客人們都知道他不能喝酒也就不勉強,大家客套一番,三爺拿著他的冰糖葫蘆,就搖搖晃晃下樓去了,大家就笑他像個老小孩。沒有鄙視他,但也沒人重視他。三爺不在乎。他並不想讓人重視,被人重視了就會被人算計。三爺不想算計人也不想被人算計,於是他搖著一串冰糖葫蘆在小城安然過了幾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