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四章02(3)
潭生離開三爺家,並沒有急於回煙館。***夫人和孩子們平日都在七里鋪住,煙館就是他和夥計們住。煙館的事,潭生不讓家裡任何人介入,只他一個人掌管。七里鋪莊園名義是夫人掌管,實際上都是兒子二阪操持,他很放心。二阪是個能幹的角色,兄弟們都聽他的。潭生有八個兒子。
潭生唯一不放心的是大兒子大阪。
大阪是兩年前離開家的,他說要到外頭求學。潭生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大阪是小城第一個到外頭求學的人,潭生為兒子驕傲。其實小城要到外頭求學的年輕人還有一些,但沒有誰家能供養得起。大阪走後,一年多沒有音訊,夫人在家急得哭,又是燒香,又是拜佛。夫人是後母,但夫人賢惠,潭生前妻留下的六個兒子,她像親生一樣疼愛。潭生嘴上勸她放寬心,自己心裡也著急,茫茫世界,大阪能去哪裡呢?他真擔心他在外頭遇到麻煩。直到半年前,大阪才捎來一封信,說是歷盡艱辛,終於考上了北京清華學堂,信上說清華學堂是用「庚子賠款」辦的,幾年後還要到美國留學。潭生不知道什麼是「庚子賠款」,但兒子能在北京上學並且日後還要留洋,這讓他萬分欣慰。他知道大阪會有出息。
現在潭生擔心的是皇上被攆下龍庭,北京必定大亂,大阪還能不能上學,大阪會不會卷進去。皇城根下是個是非之地,大阪又是個不肯安分守己的人。擔心歸擔心,潭生並不後悔當初放兒子出去,兒子大了,要幹什麼只能由他自己。就像當初自己走出桃花渡,沒誰能攔得住。
是夜月色很好,全城靜悄悄的,幾乎看不到有人走動。但潭生知道這寂靜中潛藏著極度的不安,沒人知道事態會怎麼展。青石老街的鋪沿下,時有一兩個蜷曲的乞丐,聽到潭生的腳步聲,抬頭看著他,又把腦袋藏在懷裡。月光灑在青石板上,綻出一束束幽藍色,就像山間石隙長出的一簇簇山花,似乎還有點清香。潭生恍若夢中,不知怎麼會有置身山裡的感覺。
他有點思念桃花渡了。
他記得離開桃花渡時,爹把他送到山口,爹說:「外頭不好混就趕緊回來。」那天風沙很大,荒原一片迷茫。潭生走出很遠了,回頭看爹還站在山口。那時他心裡有點酸酸的,但他不會迴轉。從下決心走出桃花渡,潭生就沒打算再回山裡去。可現在他真的思念爹娘了。
潭生有一種預感,他的生意快到頭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不祥的預感。
一連數日,小城不斷出事,東關高家宅子夜間起火燒了半條街,數間店鋪被搶,西關張家閨女被人掠走,一個街頭露宿的女乞丐被人姦殺赤身**扔在街旁的水溝里。挑水夫小號子凌晨挑水,正碰上女乞丐被人強姦,他大喊一聲你們幹什麼就提個扁擔沖了過去,被人一腳踢掉兩顆門牙,當場昏了過去。事後小號子回憶說,他影影綽綽看到有七八個人,全都破衣爛衫的。
那些天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沒有皇上怎麼得了!
半個月後,一支軍隊開進城來,雖說衣帽不整,卻也浩浩蕩蕩。隊伍中間,一個滿臉疤痕樣子兇狠的將軍騎一匹黑馬,披一件斗篷,在士兵簇擁下極威嚴地穿過大街,一直走進洞開的縣衙門去了。
城裡不少人都出來看熱鬧,這支軍隊的到來,說明小城又有人管事了。有人管事總比沒人管事好。過去小城人對縣衙門從來沒有好印象,走過縣衙門口,就像走過老虎身旁似的有些抖。但這十幾天的經歷,卻又讓小城人覺得有個衙門還是需要的。被人管著不舒服,沒人管好像更不舒坦。他們正是帶著這樣的心理來到大街上,對這支莫名其妙的軍隊表示著謹慎的期待。
當那個醜陋的鬼臉將軍經過面前時,一些老年人突然覺得似曾相識,他們互相用目光探尋,努力回想什麼時候見過這個人,這個人肯定在小城生活過,好像是很遙遠的事了。就有人試探著小聲說,該不是幾十年前的那個流浪兒鬼子吧?那時他和小迷娘一幫流浪兒整日呼嘯來去,攪得小城雞犬不寧,老人們突然醒悟可不就是他!當年鬼子當兵許多老年人都記得的,此後便多年沒有音訊,怎麼突然帶了一支隊伍回來?這麼想著的時候,老人們就轉臉往城外的蛇塔上看。小迷娘的故事老人們說道了幾十年,她曾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其中有的還曾是小迷娘的相好。但她在蛇塔里隱居了幾十年,從來沒人見她出來過,他們就老是等待她出來,老是說著她的故事。他們已經沒有新的故事,也不會再生新的故事,他們和小迷娘的故事就成為永恆的記憶。他們記憶中的小迷娘永遠是光彩照人的,而且隨著歲月的流逝更顯韻味無窮。如果說年輕時的小迷娘是一朵帶刺的極富挑逗性的玫瑰,現在的小迷娘就是一壇深藏的瓊漿了。他們時常說起她,時常默默地注視著城外那座蛇塔。小迷娘在小城消失了幾十年,但在他們心裡卻一天也沒有離開過。那座黑黝黝的神秘的蛇塔,已成為他們衰老的生命中唯一的一片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