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一章(6)
這一次轎上坐的是八音。
那時天易被一派紅光包裹著,轎也悠悠,人也悠悠,一身感到的都是溫軟,就有些美得心癢,突然說:「七嬸,你的奶真大!」八音忙低頭,看他正直愣愣盯住自己鼓凸的胸脯子,一下羞得紅了臉,說:「亂說!」就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並把他的頭扭開去,「以後再亂說看我收拾你!」天易掙開她的手,不再說話也不再動彈,已經走神。天易常會突然間走神。但八音不知他的毛病,以為剛才的話說重了,就逗他說:「棗核樣一個小人,還知道生氣,往後我不理你了。」說著用手撓他胳肢窩,八音以為這是最能逗人的一招,因為她就最怕人胳肢。平時有人胳肢她,手剛伸出來還沒碰到,就笑得亂躲趕緊投降。但天易不怕癢,在他胳肢窩撓了好一陣還是不笑不動,還是痴痴地呆。八音有點慌了,就抱緊了使勁搖他說天易你怎麼啦你說話呀你說話呀,天易忽然夢醒一樣看著八音,說:「我要撒尿。」
多年後八音因為浪被逐出這個家族時,曾忽然回憶起出嫁的路上,如果不是天易中途揭開她的紅蓋頭,自己會浪嗎?但她也就是忽然想到,而且隨即就覺得好笑,自己浪不浪和孩子有什麼關係呢?她並沒有怨恨天易的意思。事實上在所有的嬸娘中,八音一直是最疼愛天易的。
因為路程遠,那天花轎到達草兒窪時,差不多已是二更天。幾個轎夫早累得氣喘吁吁了。
轟通轟通轟通!
三通進村炮震天響,引得許多人歡叫著跑出家門,擁向大瓦屋家,一個新娘就是一台大戲,誰也不願意落下。又是三通炮響,花轎已停在院門前。幾盞雪亮的汽燈高高懸挂在柱子上,內外一派通亮。嗩吶吹得歡快激動,一陣緊似一陣,到處擠滿看熱鬧的人。八音有點感動,也有點緊張,她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迎接她。八音剛被攙下花轎,就贏得一片喝彩聲。人們暫時還無法看到她的臉蛋兒,但她裊裊婷婷如煙如霧的身姿,已足以讓人確信七子娶了個一品女子了。八音從人們的歡叫中得到很大的滿足。她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但任何一位好看的女子都希望從別人那裡得到確認。八音被人簇擁著走向院子時又緊張起來,周圍的人太多了,擠得密不透風,有後生在大聲起鬨,嘈雜聲一浪高過一浪,她已經感到有手在她身上亂摸了。可她無法抗拒,任何一個新娘都會碰到這樣的尷尬,她真怕那些毛頭後生干出更粗野的事來。但這時她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不要擠都不要擠!」八音循聲轉過頭去,透過紅蓋頭朦朧看到人群中一個瘦瘦高高的身影正在揮手,心裡立刻暖呼呼的好像有了依靠。她知道那是柴叔。不,趕明兒我要叫他大哥哥了。她早就想叫他大哥哥了。
天易老做噩夢。老是夢見一片荒原,荒原上就他孤零零一個人。天上一個模模糊糊的光碟,分不清是日頭還是月亮。自己在荒原孤獨地行走,到處荒草野棵,一陣腥風刮過,草叢中閃出幾條狼,正陰沉地盯住他,天易撒腿就逃,狼群在後頭追趕,他跑啊跑啊卻永遠擺脫不了。這夢已做過很多次,每次都一模一樣,每次他都嚇得驚叫不止。那時母親便緊緊摟住他,呼喊天易你醒醒天易別怕你是做噩夢哩。
天易終於醒過來,大汗淋漓,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兩眼瞪著窗外黑黝黝的夜,就有一種死裡逃生的恐懼。他不知道為什麼老是夢見那片荒原,老是碰上那幾條兇惡的狼。
天易兩眼睜到天亮,再也不敢入睡。
那天黃昏,天易又坐在牆旮旯呆,兩眼直直地突然說:「曾祖母為啥穿紅衣裳?」聲音像一聲呻吟。
母親嚇了一跳。那會兒她正在燒火為牲口炒料,灶膛里火光把鍋屋裡的黑暗照得十分斑駁,天易隱現在斑駁中如同鬼形。母親打個冷戰,知道他又犯傻了。天易的樣子叫她害怕,老覺他不定哪天就會蹬蹬腿死去。
母親忙打滅灶火,走過去把他攬在懷裡,盡量把聲音放得輕柔一些:「你那麼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