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一章(7)
天易點點頭,眼裡已噙滿淚水。
「曾祖母穿的是壽衣,就是……懂不?」
天易搖搖頭,樣子很茫然:「……」
「就是……人在臨死前穿的衣裳。」
「曾祖母要死了嗎?」
「曾祖母不會死的。」
「不會死為啥要穿壽衣呢?」
「曾祖母……喜歡這麼穿。」
她知道她沒有說明白,也沒法說得更明白一些。她更不願和天易談論死的話題。可他提出的問題常讓她束手無策。小小年紀,他心裡都裝些什麼呀?
天易孤僻而脆弱,人也長得又黑又瘦,時不時就病一場,一年四季沒離過藥罐子,藥渣味瀰漫著整個院子,終年不散。
所幸天易吃藥很乖。
一大碗湯藥捧在手裡咕咚咕咚一氣喝完,嘴裡又苦又澀。母親捨不得丟掉藥渣,添上水再熬半碗,天易捧起來閉上眼又一氣喝盡。喝得肚皮鼓鼓地亮,一走路直晃蕩,薄薄的肚皮好像隨時都會崩開,走路必須小心翼翼。
天易從不和同齡的孩子玩兒。他既沒有興趣也沒有力氣,吃完葯就靠在牆根曬太陽。別的孩子嫌他一股子藥味,也離得遠遠的。他們在遠處玩兒,追逐奔跑嬉笑打鬧,玩得熱火朝天。天易漠然看一陣,然後歪頭養神,眼睛微閉著,彷彿僅存一絲氣息,腳旁卧一隻黑狗,靜靜地伴著他。天易叫它大黑,大黑是他最好的夥伴,除了晚上睡覺,幾乎形影不離。
天易再睜開眼時,孩子們已經散去,打穀場一片靜謐。那時天易一副迷迷茫茫的神態,他看到一群麻雀飛來,落到一個草垛上,然後又飛走了。他想這有什麼意思呢?飛來飛去的。
天易還是不明白,壽衣和新嫁娘的衣裳怎麼會是同樣的顏色。他想大人們肯定弄錯了,尤其曾祖母弄錯了。母親說曾祖母年輕的時候很漂亮,有一頭烏雲一樣的長頭,眼睛藍瑩瑩的,很多男人都打她的主意。天易實在看不出曾祖母有什麼漂亮。她現在老得像一尊女妖,身穿大紅衣裳坐在老石屋裡半天不動一動,如同一具乾屍。但忽然又動彈起來,先是嘴角,然後是滿臉的褶皺都在抖,如此持續一陣又不動了。還是一具乾屍。
天易時常去看她,靠在門旁也是半天不動一動。他知道曾祖母還活著,就老在猜測她有多大歲數。母親說曾祖母六十歲的時候,家裡就為她準備了棺材壽衣,棺材擺在那裡做了她的儲藏室,壽衣也早早穿在身上。她說人家都是臨死才穿上,我要穿上等死。曾祖母不相信她會死,她說我怎麼能死呢,我要看看死是幾條腿的怪物,從東面乘風來還是從西邊隨雨來,來了我也不理它,就是不理它!它能掐我的脖子?曾祖母的壽衣穿破了果然沒死,家裡人又為她做了一套新的,又穿破了還是沒死。誰也不知道她穿爛了多少套壽衣,還是活得好好的。母親說她的頭黑的變成白的,白的又變成黑的,彷彿經歷過幾番生死輪迴,閻王爺早把她忘了。人們只知道她是唯一經歷過黃河決口的人,但沒有人說得清她的確切歲數。
黃河決口,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啦?
大水過後,僅僅經過幾十年的時間,這片荒原的所有土地都有了主人。
當年江伯早就說過的,庄稼人就像這地里的草,死一茬又一茬。你等著瞧,用不了多少年,這裡還會有人家,還會有炊煙。當時江伯說這話時,他們面對的是一片荒蕪,那時柴姑怪傷感的。
怎麼會這麼快呢?
荒原在最初的一些年一直沉寂著,就像一塊巨大的死地,空蕩得放個屁像滾雷。
先是有幾個野人晃蕩,那是上一紀文明留下的人種,也是僅存的活物。當他們從黃水退去的大地上歪歪扭扭重新站起來時,滿身都是泥漿,連嘴裡肚子里都是泥漿,還有一股甜腥腥的苦澀味。他們茫然打量著已經變了形狀的大地,一時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村莊沒有了,親人和不親的人都沒有了,牲口沒有了,連身上的衣裳都沒有了,大水把他們脫得精光。過去的一切包括記憶都消失了。所幸日月星辰還在,在白晝與長夜的交替中,它們是懸挂在頭頂的唯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