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一章(8)
他們面臨的第一個問題是怎麼活下去。
活著,是個嚴重的問題。今天的文明人很少意識到這一點。
很多年後,天易成為一位有名的作家,一直在作品中探討人類的生命意識,他被人認為是個偏執狂。因為他老在各種場合憂心忡忡說人類終有一天要滅亡。其實這有什麼奇怪?就像一個人的生命歷程一樣,有誕生就會有死亡,你可以想辦法延緩這個過程,但無法改變這個結局。因此他在一篇作品里說,生存是人的最初本能,也是人類的終極話題,在千百萬年人類歷史的長河中,一切話題都是由此派生出來的,只是那些紛紛擾擾鬧鬧哄哄花花綠綠的話題沖淡和掩蓋了這個基本話題,直到人類又一次大毀滅到來之際才回到問題的起點。
就是說,原始人的生存本能和文明人最後的醒悟都落在一個點上,起點就是終點,終點又是起點。就像一個三歲的孩子和一位八十歲的哲人,你很難說誰提出的問題更深奧。
荒原上的野人們並沒有想這麼多,在這裡深奧還原為簡單,那就是:既然活下來了,就得活下去。
於是他們赤身**,吊著**和生殖器開始在荒原上遊盪。其實有這兩樣東西就足夠了。
接著很快有了花草魚蟲,有了百鳥百獸,包括狼。
生命的再造和蓬勃,沒有什麼能阻擋得住。儘管在最初的時候極為艱難。
大地依然沉寂著,但在復甦。
不知從哪年開始,荒原忽然湧進很多人來,而且越涌越多,越涌越快。他們中有從大水中僥倖逃生流落外地的土著,有原本和這片土地毫無關係的外鄉人。在消除了對這片死地最初的恐懼之後,他們忽然意識到這裡有大片無主的土地,日他娘還有比土地更好的東西嗎?只要有了地就有了一切。於是他們像一批批入侵者,向荒原大舉進犯了,攜兒帶女拖家帶口呼朋喚友單槍匹馬赤手空拳趕著牲口拖著犁耙帶著種子衣衫襤褸圓睜二目大喊大叫氣勢洶洶南腔北調慌慌張張從四面八方潮水一樣涌了進來。啊哇!這麼多地都荒著,誰開出來就是誰的啦!皇上怎麼說?二十年免征,日他娘二十年就是一代人哩!
干吧干吧干吧!
從此荒原有了真正的生機。
如饑似渴的漢子們白天耕種土地,夜晚耕種女人。在一座座臨時搭起的庵棚旁邊,有一片片新耕翻新刨起的土地,那土地透著清新和泥土的芳香,成群的老鴰和麻雀跟在漢子後頭撿食蟲子。刨地的漢子回頭看看,笑了。他喜歡這些鳥們。
晚上,月亮和星星是庵棚的天燈。
那時涼風習習,星光燦爛,巨大的夜的幕幔懸在整個荒原的上空。漢子一覺醒來,勞累一天的身子又恢復了體力,出門撒一泡長尿,嘩嘩大響,就有一種噴射的快意。回到庵棚一把扯過熟睡的女人,山一樣壓上去。於是這荒原之夜的喘息和睡意迷離的哼哼唧唧,就有了生命的氣味。
狼被引來了。
狼對臊腥有特別的嗅覺。
幾點綠光在庵棚外新刨起的土地上閃爍。它們在猶豫著要不要立刻撲進去美餐一頓。自從荒原湧進那麼多人,狼群就潰散了,只能化整為零各自為戰。但它們終於錯過了時機,庵棚門咣當拉開,跳出一個手持棍棒的大漢,那漢子威風凜凜大吼一聲,幾條狼趕緊膽怯地逃走了,它們知道不是對手。
星光依然燦爛。
女人披衣走出庵棚,敞著懷,兩枚碩大的乳懸挂在胸前,樣子很浪。她從後頭摟住漢子的腰,並把頭搭在他肩上,說:「狼呢?」漢子說:「跑啦。」女人說:「我還要!」漢子轉身把女人扛起,又回庵棚去了。
野狼在遠處嚎了一陣,嚎得很空洞。
荒原被切割成無數碎塊,一點點被分割了。
這其實是個漫長的過程,差不多持續了幾十年。
但在柴姑的感覺里,幾乎是一夜之間完成的。她目睹了搶佔荒原的整個瘋狂。那時她並沒有意識到荒原時代已經結束,但她感到了某種不安。
原先她還以為只有她才迷戀土地,現在才覺自己錯了,所有的人都喜歡土地。而且她隱約感到,大批拓荒人對土地的瘋狂搶佔和她對土地的迷戀有很大的不同。他們是為生計,是把土地當成最大的財富,而她只是因為土地的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