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刀客和女人(4)
玉梅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壞。惶惑和懼怕,羞恥和憤怒,悲哀和絕望,一齊折磨著這個身體已弱不勝衣的女人。她的精神完全崩潰了。如果說,已經過去了的苦難和不幸,還沒有使她喪命,那麼今後還很漫長的人生之路,她已沒有勇氣和力量再走下去了。她幾乎不吃不喝,故意折磨著自己已衰弱不堪的身子。
老太太也很傷心,卻不知如何勸慰,只是見天來幾趟,顯得焦急不安。
黑虎娘奶著珍珠,也細心照料玉梅。這並不是她分內的事,可她做了。既不是為了討好誰,也不是被人逼迫。她是真心實意的,像親妹妹對待親姐姐那樣,不,她在執拗的玉梅面前,更像一個溫存的大姐。她勸玉梅要想開些,不為自己,也要為孩子著想;她用自己的不幸和拉扯孩子重新生活的信念感化她。她述說一個又一個饑寒交迫乃至逃荒要飯還要活下去的女人的事例,企圖重新燃起她的生命之火。但這一切全都無濟於事。
的確,玉梅沒有遭受過那些出身貧寒之家的女人的饑寒之苦,但僅僅是這精神上的創傷,已經足以讓她在人生面前望而卻步了。她出身富家,從小受過嚴格的倫理道德的熏陶。自己做的這件事顯然不合家教,但這又怪誰呢?誰能理解她呢?她自己無法回答這些,也不願探尋究竟了。她寧願死去,在死後得到解脫。
從短暫的相處和黑虎娘熱誠的話語中,她看到了這個窮苦的奶媽有一顆善良而博大的同心。在孤苦無援中,玉梅忽然覺得,這個女人成了自己最親近最可信賴的人!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在這不多的日子裡,她漸漸生出一種強烈的念頭:把自己的苦楚告訴她,不吐不快啊!這麼窩窩囊囊地死去,日後歐陽家還不定給自己身上潑什麼污水。她要證實自己是清白的,要讓世上還活著的人知道,自己和女兒都是無罪的!
這天晚上,很晚了。歐陽大院黑漆漆的,靜悄悄的。人們都已經入睡了。黑虎娘給珍珠餵了最後一次奶,準備回到自己住的東廂房去。不滿周歲的兒子黑虎孤零零地躺在那裡,會不會被被頭壓住呢?她放好珍珠,又為玉梅掖掖被角,同地說:「少奶奶,你歇著吧。我去眯一會兒,再來給小姐餵奶。」說著要走。玉梅卻伸出一隻手,無力地扯住了她的衣角,淚水從眼裡一點點滲出來。
黑虎娘害怕了,忙問她哪裡不舒服,要不要請先生來。玉梅搖搖頭,示意讓她坐在床前,然後長吁了一口氣,把自己多年來受的苦和珍珠出生的前前後後,都詳細說了出來。黑虎娘完全怔住了!她真不敢相信會有這種事。可顯然這是真的。
這許多天來,歐陽大院的人對玉梅的態度,已使她覺察到有些異樣,她原以為是他們不滿意她生了個女孩子,哪裡能想到這一層去!她目瞪口呆,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玉梅悲哀地說:「好妹妹,這個院里……沒有珍珠的親人了。我死後,歐陽嵐兩口子不會疼她的。老太太百年之後,更沒有……珍珠的……好日子過。孩子雖說是……這麼來的,可我不後悔,不後悔。她是我身上的一塊肉。只怕……日後沒人照應她。事到如今,只好託付你了。咱姐妹……雖說往常沒處過,可這些天,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好心人,疼愛珍珠。我死後,你能……當女兒一樣看待她,我在九泉,也……放心了。來世做牛馬,我……會報答你的。」她掙扎著坐起來,突然撲下地,在黑虎娘腳下磕了一個響頭。
黑虎娘萬沒想到她會這樣,慌忙彎下腰扶住:「少奶奶,可別這樣!我哪承得起?」
玉梅怎麼也不起身,仰起模糊的淚眼,乞求說:「好妹妹,你要不嫌我骯髒,就別叫少奶奶了。叫我一聲……姐姐,你肯嗎?」
黑虎娘心頭一熱,淚水噗嚕嚕掉下來。她急忙跪在玉梅對面,攙扶著她的雙手,咽聲說道:「……玉梅姐,這事怪不得你啊!你儘管放寬心,有我一口氣在,一定把珍珠拉扯大,我會像疼親女兒一樣疼她的。」玉梅感動極了,張手抱住黑虎娘,渾身哆嗦著。兩個女人頭抵頭,一同哭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