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刀客和女人(2)
黃昏時的一切聲響,都是如此清晰。***但當你要逐一分辨時,又什麼都分不清。千百種聲音飽和著鄉鎮特有的溫馨,和諧地融匯在橘紅色的晚霞里。西天的霞光像一掛巨大的肺,在擴張了一整天之後,正慢慢收攏,閉合。
黑虎打獵歸來,有些累了。他洗洗臉,對母親說了一聲,就轉出柴院,斜插著奔向南寨門去了。他心裡苦悶,近來喝酒上了癮,肯定又是去馬家酒館了。母親隨出來,站在院外,看兒子消失在暮色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丁字街口,大多數買賣都已收了攤子,只有馬家酒館和歐陽客棧門前還亮著燈。自從劉大炮死後,街上的鋪面在十幾年間,已大多落到歐陽嵐手裡。他有地有店,本錢充足,幾家小店都快讓他擠垮了。
馬家酒館所以能獨立支撐,完全靠一門祖傳的手藝。最出名的是羊肉湯。據說馬師傅祖上上過兩年私塾,從一個「鮮」字上,悟出煮羊肉時裡頭放上魚,味道必定鮮美,後來一試,果然不差。每逢煮羊肉時,選肥一些的切成大塊入鍋。同時,把幾尾活蹦的鯉魚剖好,也投進鍋里,放上各種佐料,一同用大火燒開,之後再用文火燉一會。這時,羊肉煮到八成,熟而不爛;鯉魚已完全煮透,汁水都浸在鍋里了,撈出來扔掉。把羊肉用飛刀打成薄片,放在一個大盆里待用。客人來了,要喝一碗羊肉湯,馬師傅先抓十來片羊肉放在漏勺里,在滾湯里燙幾下入碗,放上蔥片、胡椒、辣椒油,舀兩勺肉湯一衝:「喝去——!」喝吧,醇而不膩,清而不寡,那味道真叫鮮美。而且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添湯不要錢。柳鎮是個過路地方,不僅有大客商,也有小本生意人,這些人出門時為了省錢,常常只帶乾糧。這樣一來,馬家酒館就特別受歡迎了。有錢的人吃的是風味;沒錢的人圖他添湯不要錢,可以泡上烙饃之類,吃得渾身暖。馬師傅還會炒三十六樣葷,七十二樣素,樣樣色味俱佳。黃河灘出產的野味,如兔子、鵪鶉、蒲芽、葦筍等等,在他手裡都能加工成美味的佳肴。不過,這四省交界處最有名氣的還是羊肉湯。他的招牌也怪,賣羊肉湯不掛羊肉,而是掛一條大魚在門前,知人一看就知這是馬家酒館了。馬師傅堅持薄利多銷,加上手藝絕妙,因此生意特別好。有人眼熱心動,也想學他。可馬師傅是祖傳手藝,火候、佐料極有講究,不外傳。外人仿效著做,只學個皮毛,燒出湯來不是那味兒。半天不賣一碗,賣一碗想賺二畝地錢,無人光顧,只好拆鍋。
白天在馬家酒館喝酒的,主要是過往客商行人。傍晚就不同了,全是本鎮上的人在這裡消閑。大體有兩種人,一種是在柳鎮有點頭臉的人物,如私塾先生、小店鋪掌柜、大戶管家、賬房先生,以及一些手藝人,如鐵匠、鞋匠、剃頭師傅等。這些人雖屬三教九流,但因為不必種地,便顯得尊貴一些。另一類喝酒的是庄稼人。下地幹活回來累了,到這裡打二兩酒,用小碗端著,坐也不坐,趴在櫃檯上,就著幾顆茴香豆,「滋兒滋兒」地喝,大都默不做聲。
黑虎來到丁字街口老柳樹底下,放緩了腳步。往煙店裡看看,已打了烊。當初劉大炮的這家煙店已歸歐陽嵐所有了,煙店的字型大小也由「榮和」改成「萬隆」。今晚不知為何早早關了門。黑虎摸摸當年曾祖父栽下的這棵老柳樹,又繼續往街里走去。
馬家酒館今天喝酒的人不算太多,七八張桌子閑著一半。黑虎一眼看見趙松坡的兒子大龍在一張桌子前獨坐,面前放一盤茴香豆,另一隻盤子里盛幾隻煮羊蹄,也是下酒的好菜。大龍端起酒杯正要喝,抬眼看見黑虎,忙招呼:「黑虎,來這裡坐!」
黑虎微笑著點點頭,去櫃檯上又提了一壺酒。店小二送上一隻杯子、一雙竹筷。兩人說了幾句閑話,便對喝起來。大龍已在頭年成過親,前不久得了一個兒子叫大鎚。看意思,趙鐵匠一家對子孫並沒有太高的企望,只希望這門手藝代代相傳了。
大龍這時已有四兩酒下肚,臉膛變得紫紅。他忽然伏在黑虎耳朵上,低聲問:「黑虎,珍珠的事你聽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