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塵埃落定 第八章(8)
我說:「有你就夠了。」
我們兩個已經習慣於這樣說話了。要是說話,我們就用這種方式。對說話的內容,並不十分認真,當然,也不是一點都不認真。和她在床上時,我知道該怎麼辦。但一下床,穿上衣服,就不知該怎麼和她相處了。她是聰明人,主動權在她手上。但我看她也不知道怎麼對我才好:像別的女人那樣尊重丈夫吧,他是個傻子;把他完全當成個傻子吧,他又是丈夫,又是個跟別的傻子不一樣的傻子。雖然我是個傻子,也知道一個男人不能對女人低三下四。再說,只要想想她是怎麼到我手裡的,沒辦任何儀式就跟我睡在了一個床上,就不想對她低三下四了。正因為這樣,每當我們離開床,穿上衣服后,說起話來就帶著刺頭,你刺我一下,我也刺你一下。
讓一個女人經常使自己心痛不是個長久之計。
我們來到小河邊。河水很清,倒影十分清晰。這是多麼漂亮的一紅一白的兩匹馬啊。而馬背上的兩個人也多麼年輕、漂亮!
這天,以水為鏡,我第一次認真看了自己的模樣。要是腦子沒有問題,麥其土司的二少爺真是個漂亮的小夥子。我有一頭漆黑的、微微捲曲的頭,寬闊的額頭很厚實,高直的鼻子很堅定,要是眼睛再明亮一些,不是夢遊一般的神,就更好了。就是這樣,我對自己也很滿意了。
我突然對塔娜說:「你不愛我,就走開好了。去找你愛的男人,我不會要你母親還我糧食。」
這句話把塔娜嚇壞了。
她咬著嘴唇,獃獃地看著水中我的影子,沒有說話。我只對我的坐騎說「駕」,馬就從岸上下到水裡,把那對男女的影子踩碎了。塔娜,還沒人對你說過這樣的話吧?我過了河。她沒有下人幫忙,自己從牲口背上滑下來,獃獃地坐在河岸上。
我過了河,卻想不起有什麼可去的地方,任隨馬馱著在市場上四處走動。塔娜把我腦子搞亂了。市場上的帳篷越來越少,代之而起的是許多平頂土坯房子。裡面堆滿了從土司領地各個角落匯聚來的東西。他們甚至把好多一錢不值的東西都弄到這裡來了。這些土坯房子夾出了一條狹長的街道。地上的草皮早叫人馬踐踏光了,雨天一地泥濘。今天是晴天,塵土和著來自四面八方人群的喧鬧聲四處飛揚。這樣的場景,完全是因為我才出現的。所以,我一出現在街頭,人們就都停止了交易,連正在進行的討價還價也停在舌尖上,停在寬大的袍袖裡不斷變化的手指上了。他們看著土司領地上第一個固定市場的締造者騎馬走過,誰也想不明白,一個傻子怎麼可能同時是新生事物的締造者。我在塵土、人聲、商品和土坯房子中間穿行,但我的心是空的。大多數時候,我心裡都滿滿當當。現在卻有個地方空著。我的馬已經來來回回在街上走了十來趟。拉雪巴土司坐在一個土坯房子前,一不地看著我,終於走到我面前,把馬拉住了。
他看了看我身後,問:「少爺是不是換了貼身小廝?」
我說:「也許他想做我貼身的小廝吧。」
今天,我一到市場上,一個人便影子一樣跟在我身後,跟著我來來回回,在小街上走了七八趟了。這人只讓我感到他的存在,卻不叫我看清臉。這是一個公式,這是復仇者出現時的一個公式。他用這種方式告訴我,麥其家的仇人來了。我今天把兩個小廝和塔娜留在了河那邊,好像是專門等他來了。過去,想到父親的仇人,麥其家另外一個什麼人的仇人會來找我復仇時,我覺得有點可怕。現在,仇人真正來了,我卻一點也不害怕。
我問拉雪巴土司生意如何,他說可以。我突然轉身,想看見那人的臉,但還是只看到一頂帽子,帽檐很寬的帽子。看見他腰間一左一右,懸著兩把劍。左邊的長一些,是一把雙刃劍,右邊的寬一些,是一把單刃劍。
拉雪巴土司一笑,眼睛就陷到肉褶子里去了,他問:「少爺也有仇人?」
我說:「要是你不恨我,我想我還沒有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