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八章 肉麻(10)
尹小跳說因為她已經死了。***
俞大聲復又坐在椅子上,並示意尹小跳也坐下。經過了片刻的沉默之後他說,我不知道,這很可惜——我是說她很可惜。是什麼病——一定是病吧?
肝癌。
尹小跳說她死的時候我在身邊,我就是她的家屬,家屬您懂吧?她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美女,但是她告訴我,惟有她的嘴是乾淨的,她的嘴從來沒讓男人碰過。她曾經對我無數次地講她心目中的父親,她說她一點兒也不恨他。我就猜她珍藏著純凈明艷的嘴唇該不是為了獻給她的父親吧,她一定渴望用一張潔如嬰孩的嘴去親吻父親,感激他給了她生命——沒有什麼人能具備這份毅力,除非你能把一種約束變成一種信仰。在唐菲心裡是有一個信仰的,您不想知道那是什麼嗎俞省長,那就是對父親的尋覓和愛。您哭了俞省長,您能不能告訴我您為什麼流淚,就是為了一個女工的死嗎?您是不是就是為了一個女工的死?
俞大聲含混地點點頭,他說我想你該走了。
她說您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了嗎我是唐菲的朋友。
他說我知道你是唐菲的朋友,你叫尹小跳,兒童出版社副社長,出版社有什麼事你可以來找我。畢竟,唐菲曾經在我的廠里當過工人。好,就這樣吧。
說這話時他語氣忽然就轉入平靜,他的身子靠在椅背上又變得筆挺。他臉上根本沒有淚痕,也許是尹小跳剛才看花了眼吧。她仍然沒能看透他。他這人,不是克制力太強、表演技巧太高就是……就是什麼呢?除非他根本就不是唐菲的父親。
她從省政府出來,她想她是駕馭不了和這樣的人物的談話的,何況他已經在這談話結束時界定了尹小跳和他的距離,她記住了他那句有點兒讓人彆扭的話:「畢竟,唐菲在我的廠里當過工人。」
僅此而已僅此而已。
她的心為此感到一陣陣鈍痛。
這時候她挎包里的bp機響了,是章嫵在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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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章嫵過著退休生活,是個地道的閑人。隨著年歲的增長,她的眩暈症反倒慢慢消失了,她不再眩暈,因為她不再需要把自己藏在眩暈里躲避葦河農場的革命了。也許她生活里還剩下了一點兒小小的躲避,那便是躲避她的丈夫尹亦尋。這躲避也帶著那麼點兒無可奈何的意思,不是她非要躲避不可,是尹亦尋愈來愈明確地表現出對她的嫌惡。
尹亦尋不能和章嫵面對面坐著吃飯,他不能忍受她的咀嚼聲。還有,每日清晨她在衛生間里那驚天動地的刷牙漱口聲和不屈不撓的咳痰聲都讓他痛苦難當。他記得她年輕時不是這樣的,他又想也許她年輕時就是這樣的,只是他沒有覺察罷了。年輕的時候就是年輕的時候,念大學之前他在部隊文工團,對戰友們那些自以為幽默的辭他壓根兒就是蔑視的,比如張戰友故意把啤酒說成啤水,「喝啤水啦喝啤水啦!」比如李戰友故意把肉說成內,「今天食堂有內呀有內呀!」別人大笑,尹亦尋卻覺得不高級。再比如戰友間寫信,開頭總有這類的句子:「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別人覺得動,他卻覺得這種修辭上的誇張挺叫人不舒服。有一個愛從書上摘抄名警句的戰友,給自己摘抄這類句子的筆記本起名為「零金碎玉」。戰友們齊聲叫好,覺得奇妙極了,尹亦尋卻覺得這「零金碎玉」又小氣又貧氣。他嘴上不說,心裡一直自認他的美學趣味是高於他的戰友們的。只是他卻沒有覺察出章嫵在衛生間的巨大響動。他願意相信從前她沒有這樣的習慣,她這習慣是中年以後才顯現出來的,有點兒自虐,有點兒神經質。而當她退休之後有更多時間要和尹亦尋在家相處,她的許多壞習慣就像突然放大了一般以排山倒海之勢向尹亦尋湧來。
他們爭吵,他指責她刷牙時牙刷和牙齒的讓人頭皮麻的摩擦聲;指責她看電視看到深夜兩點並能吃下一隻燒雞;指責她用滾燙的開水給客人泡綠茶;指責她不把稀飯熱透就給他盛在碗里。還有她的睡懶覺,她的洗不幹凈黃瓜……她聽著他的指責,有時候不說話,有時候也反駁幾句。當她反駁他時他就說她沒理還要攪三分;當她不說話時他就說她這是用沉默表達蔑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