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家族 第二章(9)
寧珂幾乎沒怎麼考慮就答應了。他甚至沒有想過叔伯爺爺將來知道了會怎樣,也沒有問那個被關押的朋友究竟犯了什麼罪。更奇怪的是有一瞬間他想到了阿萍奶奶,想到了她的眼睛、她噓寒問暖的口氣。一陣感激險些使他流淚。他把那封信掖在內衣口袋裡,點點頭。其他的一些注意事項又經反覆交代,他都沒有聽清。他只是記准了要做這樣一件事:走進曲府,救出一個重要的人。
那匹騰躍的紅馬陣陣嘶鳴,越馳越遠,漸漸望不見影子了。寧珂似乎在追逐著它踏起的塵土。他就這樣走進去,隱沒了身影。剛剛升起的太陽把塵埃燃成一團火,他走進了火焰,聽到了自己被燃燒的噼啪聲、爆出的金色火花……
歸程還是乘了那艘船。那個油膩的船長還是在頭等艙里啰嗦,殷勤得老要讓人揍他才能解恨。他這一會兒問寧珂是哪家府上的少爺,要不要個好人兒伺候。他用嚴厲的目光刺了一下,船長才閉了嘴巴。他趁這工夫向他打聽曲府的事,對方立刻搓搓手:「哎呀!」再問什麼,他還是「哎呀!」
他再也不問了。
可是一會兒船長自己嘆著講起來:「曲府家的人我們見不上。那是裝在金盒子里的……我是說他們的小姐。我用了三年工夫,給老爺捎海北的山參,就為了能見上一面。只見過丫環,那也是芙蓉臉兒。小姐是天上才有的人兒……老爺放在手上捧著,老太太用大衣襟護著……」
船長用力地搓臉,哼哼著,站起又坐下。
寧珂主要在想那個老爺。他並沒有把小姐什麼的聽進心裡去。下船后他被一種巨大的衝動推擁著,幾乎沒有喘息一下就奔向了曲府。這是他第一次自作主張的事,這衝動就來自這個緣故。類似探險家的一絲懷讓他悄悄地激動,就這樣敲開了曲府的正門。
開門的是一個剃了光頭的中年人,這個人又高又瘦,顴骨比常人高一些。除了他精明的眼睛之外,全身上下都是一股忠厚。他讓客人稍候,然後拿了信進去。
只是一會兒的時間,他在石凳上就坐不住了,站起來,往西走了幾步。白玉蘭的香氣使他如此不安,他抬頭望了望,承認這是幾株從未見過的大花樹,樹齡已經難以考究。有幾瓣跌落在地上,讓他凝視了好久。
剃了光頭的男子走在前邊,後邊的那個人就是曲府老爺——寧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會親自出來迎接;但他迎上去時,現更想不到的是親自出迎的人會如此的冷淡。老爺目光沉沉,眉頭有些皺,看了寧珂足有一二分鐘才問了句:
「這是哪天的信?」
原來寫信人慌得忘了註上日期。寧珂就告訴他是前一天的半夜。
「好吧,請進來談。」
老爺其實也只是個中年人,雖然稍微有些胖,但身子利索得很。他的步伐很快,寧珂和另一個人要緊著步子才能跟上。他們穿過一條由小卵石鋪成花卉圖案的小路,走到了一條長廊里。這使寧珂想到了叔伯爺爺居住的大院——兩條長廊竟如此相似,簡直是完全相同,都是灰色重瓦、紫檐、朱漆立柱。廊上偶爾懸挂了一隻鳥籠,裡面的鳥兒見了生人毫不驚慌。
他們沒有到客廳,而是直接到了一個小邊廂里。剃光頭的中年人退去,老爺說話了:「押起的那個人我知道,名字很熟,沒有見面。他的背景深遠,不是一般拉杆子的人……」
寧珂聽不懂什麼是「拉杆子」,就打斷了他的話問了一句。
老爺解釋說就是「起事當土匪」。他告訴這個年輕人:眼下城外平原和山區,已經活動著不少土匪,最大的有八股,領頭的都稱自己為「司令」,他們就是有名的「八司令」……
那個被關押的人姓殷,叫殷弓,好像是從南方流竄過來的,原先在正規部隊干,這一次就負有使命,要在平原和山區成立一支新的隊伍;他是在搞一批軍火的時候陷進去的。老爺用拳擊打著桌子:「這個人聽說很任性的,常常孤注一擲……」
老爺憤憤的面容使寧珂心中一陣緊張。不過他很快平靜下來。他開始端量這個顯赫的人物:大約不到五十歲,很可能只有四十五六歲。他知道對於這部分人的年齡是最難以判斷的,因為優越的生活和極為奇特的心常常使他們超越了生理的常規,不是顯得特別大就是顯得特別小。有一次他隨叔伯爺爺見過一位南京來的京官,嫩嫩的麵皮像處子,一說話就掛上腮部一朵紅潤,看上去頂多有三十歲,問了問嚇人一跳:五十歲。他差點在心裡罵起來,對那個人的敬畏飛得無影無蹤。眼前的老爺與叔伯爺爺不知為什麼十分相像:同樣是高大的身材、四方面龐,深沉而明亮的雙目……特別是兩個人的神太像了。那是一種壓迫四周的、說不上輕鬆還是沉重的神,有時還有點恍惚茫然感。那偶爾瞥過來的一對洞徹的目光會把對方的一點算計擊個粉碎。任何人面對這種眼神都必須坦誠,要樸實而爽快地回答一切。不知是為了平息對方的憤怒還是別的原因,他在那一刻差點說出叔伯爺爺的名字——這也正是海北那些朋友希望他做的……但他在最後還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