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家族 第三章(2)
我不明白那個蜷伏在輪椅上的人——一個即將告別人世的、建立了豐功偉績的人,為什麼會在具體的事物上表現出那樣的冷酷和無?真荒謬。這種巨大的矛盾我今生都難以理解。他親手平息了那麼多的殘暴,卻又不停地製造出新的殘暴。他身上已經是功過糾纏、善惡共生。他不勇敢嗎?他曾經九死一生,身上疤痕累累;可是他卑小膽怯到不敢面對一個真實……
蘇圓似乎對我們的平原之行深感興趣,只要一談起來,就問得非常細,還不時地插上一聲誘人的脆笑。這是處女之聲,我以前也聽過。那些不潔凈不純粹的女人笑起來有一種成熟的、稍稍經過了掩飾的沙啞。而她呢,是泉水奔流般的爽亮。我試圖將話題繞開一點兒,可她又總是繞回來。
「朱副所長對那個地方滿意嗎?」
我弄不明白她是指對勘察結果、對未來的新工業區選址滿意,還是對那個地方的自然風光及其他滿意。我理解為後者,就說:「他很喜歡那個地方,有時真是被那裡的風光迷住了。大海邊上空氣也好,儘管林子不多了,不過總還是比城裡綠化得好,那個海邊小城既有悠久的歷史,又樸實……」
蘇圓扭動了一下。她不安時就這樣,不過這樣一來就更顯得吸引人。我實在無法忽視她的美……她顯然懂得這一點,而且坦然自若。她像個搞過二百次戀愛的老手一樣,一直用含蓄平靜的微笑迎著你,永不疲倦。她打斷我的話:
「朱副所長以前多次在那兒考察過,熟悉況,要不怎麼裴所長會派他去呢。當然所長更忙,身體又不好。昨天省長找了他兩次……」
我想也許是他找了省長兩次吧。裴所長把大量時間花費在對上彙報上,所里人人都知道他這一手。不過在吐血的朱亞面前,有人竟好意思說另一個人身體不好。一個美麗的女人不該露出賤相。「很可惜……」我說。
「什麼可惜?」
我搖頭:「對不起。我在想這次勘察剛搞了一半,朱副所長能不能堅持下來……」
「這你就不必擔心了。車到山前必有路。他就是現在休息了,也有人能頂上……他這人很倔,在不值得的事兒上也會撞到底……」
蘇圓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裡。她的腿真長。這個長腿小壞蛋的話讓我煩了。我總是煩得不合時宜,煩在人生的岔道上。又快到春天了,那時濃濃的丁香花的氣息會籠罩整個科研辦公大樓。丁香花是一種奇怪的花,它是幫助女人擊敗男人、讓其在醺醉中做出一系列錯誤決定的花。我那麼喜愛丁香,可是理智卻讓我迴避它。每個春天濃烈的丁香氣味都讓我衝動,讓我不停地寫出一又一歌。「你如果在春天跟我們跑一趟就好了……」我不知怎麼代表勘探隊出了邀請。我想起了黃湘邀請那個雜爛小報記者的形。原來男人都差不多。
蘇圓真的高興了。「啊啊,那也得所長同意啊,我一離開他就……」
她可能說的是「他就找」。我進一步吸引她:「那裡的春天是你做夢也想不到的。不要說河和海的顏色了,單說滿海灘的槐花吧——我敢說你一輩子也沒見過那麼多那麼密的一片,毫不誇張,就是花的海洋。到處都是它的清香味兒,濃濃的,你看了一生都不會忘掉……」
蘇圓興奮得把兩臂舉起,在頭頂絞擰著。她伸展著修長的身子。這要命的身體已經非常完美了,她還不放過一切機會來促進自己。我不知道她將來要對自己怎麼辦。過分完美的東西肯定也會讓人作難的。
朱亞的病仍然沒有好轉。他是在治病間隙中與我一起整理報告材料的。我想他這一段抓緊治療,肯定是想在春天重新走出去。由於我們的頻繁接觸,黃湘有些不高興。他有一次對我說:「你成副領隊了。」我的心跳了一下,我不敢讓人這樣認為。可我不知該怎樣回答他。黃湘想把氣氛緩解一下,笑笑說:「老朱這人想來個最後一搏了,等著瞧吧。你還太年輕。」
我一句也聽不明白。
「他想讓平原上那個大開流產,太不自量力了。說句老實話,這樣的事省里的哪一個頭頭都做不了主,別說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