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五回(4)
杜甫面容立變道:「又是李林甫那個老兒阻塞賢路么?」
鄭虔笑道:「你又來了不是?遠古雖不可稽,近自秦漢以來,朝廷祿位早為此輩竊據,他們治亂興衰迭為消長,卻累我輩中人窮愁抑鬱以終者不知多少!你干生氣,其奈他何?不過,冰山易倒,終有盡時。***你不像我那樣懶散,也許還有出頭之日。千秋後世自有公論,暫時由他去吧。」
杜甫和鄭虔對飲了一大杯,便起告辭。
鄭虔早準備送給杜甫一些財物,知他此時還不短用,又正要往韋家去,不便攜帶,決計改日親自送往他家,以免推謝,便沒有提。
杜甫離開鄭家,見天色還早,索性去往韋家道謝。至門一問,才知韋濟又往軒轅廟聽術士孫甑生講經說法。好些權貴也在那裡,要到三日之後才回。只得走了回去。
第二日起,杜甫聽了愛妻楊氏的勸,託人在杜曲買了十畝田、一頭耕牛和一所小房,所居紙窗竹屋,環以疏籬。庭前藥草肥茂,雜花繽紛。又有小溪臨門,南山在望。煙雨晴嵐朝夕百變,景尤清麗。生活起居既勝於前,夫妻愛又厚,日常對月賞花,迎風修竹,頗多樂事。
楊氏因丈夫還要進取功名,長安物價日昂,不能不作長久打算。雖用了一名老長工,不時仍和杜甫同往田裡相助操作,料理農事。又把屋后隙地闢作菜畦,桑麻之外,並養雞豚。
鄭虔不久遷居朱雀街西第二街第七坊,地名安豐坊。房舍自然比前較寬,又添了一些用具,畫室還是那麼亂糟糟的。以前收過潤筆不能不畫的,也非一兩年內所能畫完,成了欲罷不能之勢。打算再像先前那樣杜曲尋幽,樊川選勝,與杜甫嘯歌終日,清談永夜,自難如願。先後雖往杜陵訪看幾次,只有一次和杜甫往游韋曲何將軍山林。因主人好客,殷勤留宴,加上天氣太熱,實在無心寫畫,才和杜甫同在園中下榻,住了十幾天。余者都是聚上一半日便須別去。杜甫恐鄭虔任性縱飲,因而誤事,極少加以強留。偶往城中訪看,也必設詞推託,不肯留住,以免妨他繪畫。所受岑參贈銀雖因遷居用完,田裡卻有了出產,柴米蔬菜漸可自給。加上鄭虔不時分潤,耕讀生涯居然不惡。比起初來長安,常與富貴中人酒食徵逐的那一段歲月,反而舒暢得多。因為夫妻二人日與田夫野老相接,由不得就有了感。再常看到好些親手種植的菜蔬花果按時成長,也實高興。習慣自然,樂在田間,竟把進取功名之念淡了好多。自來環境移人,近於此者必遠於彼。杜甫晨旭耕稼,夜月吟詩,遇到春秋暇時,約上左近兩個老農同往採藥,涉彼南山,已成了他的愛好。休說不願奔走豪門,連李琎、韋濟、鄭潛曜等以前交往較多的人也漸漸疏遠起來。
杜甫出身士族,以前同苦人,只是看到民生疾苦,心生憐憫。除想進身廟堂,作那致君堯舜、澤及黎庶外,並沒有把這些田夫野老和自己同樣看待,也沒想到他們遇到災荒固是流離道路,以致死亡,便是雨暘時若、五穀豐登,在當時也是終歲勤勞,未必每人都能溫飽。平日雨淋日晒,所受勞苦和他們長年耕作的恆心毅力,更非身經其境的人不能想象。剛定居時,雖因功名失意,志在田野,實由多受困辱,忿而出此。楊氏饁彼南畝,還能強任其勞,按時無缺,他那春耕夏耘、躬親隴畝的打算還不過是句空話。田裡的事開頭並插不下手去,所用長工項明,面黑背駝,形容老丑,由襄樊一帶逃荒來此。先在鄰家做短工,看去本似衰弱。楊氏因想用一個老年誠實的人,加上憐貧之念,把他僱用了來。沒想到項明全仗外表老駝,才未被徵兵的官差抓去,實則年紀剛過四十,體力甚健,種田更是好手。杜甫夫妻過了幾年窮苦日子,本就惜老憐貧,再見項明那麼誠樸耐勞,越把他當作自家人看待。項明小時與人牧牛,稍長與人傭工,受盡勞苦饑寒。沒想到家破人亡、死裡逃生之餘,會遇到了好人,心既感激,更肯賣力。但因以前常受主人鞭打凌辱,養成了一種倔強脾氣,老覺杜甫是個讀書人,田裡的事一竅不通,每天偏要趕來問長問短,動手動腳,先還不好意思當面拒絕,屢托楊氏轉告,說:「這十畝田我一人包種。像主人那樣只好讀書做官,這些事他決搞不來。那幾畝稻田剛插秧時,請他不要動手,偏不肯聽。那時天還不算很熱,他只在太陽下忙了一天半,已連背上的皮都幾乎烤焦,還直喊腰疼。所插的秧不是歪倒水裡,就是悶死。我好容易重新整治,才救活了一多半。下去天氣更熱,主母送飯無妨,田裡的事不是主人搞得成的。請主母勸他多讀書,少下地,莫叫小人為難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