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十三章 格拉長大(1)
「阿媽,要下雪了。***」
在這陰霾天氣里,格拉的聲音銀子般明亮。格拉倚在門口,母親在他身後歌唱,風吹動遮在窗戶上的破羊皮,啪嗒啪嗒響。
「阿媽,羊皮和風給你打拍子呢!」
在我們村子中央的小廣場上,聽見格拉說話和阿媽唱歌的女人們都會嘆一口氣,說:「真是沒心沒肝、沒臉沒皮的東西!活到這個份兒上,還能這麼開心!」
格拉是一個私生子,娘兒倆住在村子里最低矮窄小還顯得空空蕩蕩的小屋子裡。更重要的是,這家的女主人桑丹還有些痴傻。桑丹不是本村人,十來年前吧,村裡的羊倌打開羊圈門,看著一群羊子由頭羊帶領著,一一從他眼皮下面走過。這是生產隊的羊,所以,每天早晚,羊倌都會站在羊圈門口,手把著木柵門,細心地數著羊的頭數。整個一群一百三十五頭都擠擠挨挨地從眼前過去了,圈裡的乾草中卻還睡著一頭。羊倌過去拉拉羊尾巴,卻把一張皮揭開了。羊皮底下的乾草里竟甜睡著一個女人!
這個人就是現在沒心沒肺地歌唱著的格拉的母親。
羊倌像被火燙著一樣,念了一聲佛號跑開了。羊倌是還俗喇嘛,他的還俗是被迫的,因為寺院被「革命」的人拆毀了。革命者背書一樣說,喇嘛是寄生蟲,要改造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所以喇嘛成了牧羊人。
羊圈裡有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這個消息像一道閃電,照亮了死氣沉沉的村落。人們迅速聚集到羊圈,那個女人還在羊皮下甜甜地睡著。她的臉很臟,不,不對,不是真正讓人厭惡的臟,而是像戲中人往臉上畫的油彩——黑的油彩、灰的油彩。那是一個雪后的早晨,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在乾草堆里,在溫暖的羊膻味中香甜地睡著,天降神靈般安詳。圍觀的人群也不再出聲。然後,女人慢慢睜開了眼睛。剛睜開的眼睛清澄明亮。人群里有了一點騷動,就像被風撼動的樹林一樣,隨即又靜下來。女人看見了圍著她的人群——居高臨下俯瞰她的人群,清澈澄明的眼光散漫渾濁了。她薄薄的嘴唇動起來,自自語嘀咕著什麼,但是,沒有人聽見她到底說了些什麼。她自自語的時候,就是薄薄的嘴皮快速翻動,而嘴裡並不出一點聲音。所以,人們當然不知道她說些什麼,或者想說些什麼。
娥瑪扯著大嗓門問她從哪裡來,她臉上竟露出羞怯的神,低下頭去,沒有回答。
洛吾東珠也大著嗓門說,那你總該告訴我們一個名字吧?
娥瑪說,你沒瞧見她不會說話嗎?
人群里出了一點笑聲,說,瞧瞧,這兩個管閑事的大嗓門幹上了。想不到,就在這笑聲里,響起了一個柔婉好聽的聲音:「我叫桑丹。」
婦女主任娥瑪說:「媽呀,這麼好聽的聲音。」
人們說,是比你的大嗓門好聽。
娥瑪哈哈一笑,說:「把她弄到我家去,我要給這可憐人吃點熱東西。」她又對露出警惕神的洛吾東珠說:「當然,我也要弄清她的來歷。」
桑丹站起來,細心地撿乾淨沾在頭上身上的乾草,雖然衣裳陳舊破敗,卻不給人襤褸骯髒的感覺。
據說,當時還俗喇嘛還贊了一句:「不是凡俗的村姑,是高貴的大家閨秀哇!」
娥瑪說:「反正是你撿來的,就做你老婆好了。」
羊倌連連搖手,追他的羊群去了。
從此,這個來歷不明的桑丹就在機村待下來,就像從生下來就是這個村子里一個成員一樣。
後來,人們更多的現就是她唱歌的聲音比說話還要好聽。村裡的輕薄男人也傳說,她的身子賽過所有女人的身子。反正,這個有些獃痴,又有些優雅的女人,就這樣在機村待下來了。人們常聽她曼聲唱歌,但很少聽她成句說話。她不知跟誰生了兩個孩子,第一個是兒子格拉,今年十二歲了。第二個是一個女兒,生下來不到兩個月,就在吃奶睡覺時,被奶頭捂死了。女兒剛死,她還常常到河邊那小墳頭上呆,當夏天到來,茂盛的青草掩住了墳頭,她好像就把這件事忘了。常常把身子好看地倚在門口,對著村裡的小廣場。有人的時候,她看廣場上的人,沒人的時候,就不曉得她在看什麼了。她的兒子格拉身上也多少帶著她那種神秘的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