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五章 嚴格(2)
「大東亞建築有限公司」下邊,有十幾個建築工地。***十幾個建築工地,就有十幾個包工頭。任保良是其中之一。嚴格除了跟那些大胖子打交道,也常去建築工地。建築工地的民工,沒有一個是胖的。見到這些民工,民工有河北人,有山西人,有陝西人,有安徽人,也有河南人;與大胖子說話,話越說越乾澀;倒是到了建築工地,全國各地的民工一開口,又讓嚴格樂了。他們每天吃的是蘿蔔燉白菜,白菜燉蘿蔔,但一張口,句句可笑,句句幽默。或者說,是這些民工的話,把嚴格腦子中殘餘的一點兒幽默的細胞又激活了。所有的包工頭,見嚴總來了,以為是來檢查工程。工程是要檢查,但主要,是來聽民工們說話,透上一口氣。古風存於鄙地,智慧存於民間;有意思的事和話,都讓那些胖子就著鮑魚和魚翅吃沒了;僅剩的一些殘汁,還苟活於蘿蔔和白菜之中;奴隸們創造歷史,**這句話沒錯。
在十幾個包工頭中,嚴格又獨喜歡河北滄州的任保良。任保良說話不但可笑,還愣。民工們跟任保良說話,覺得他很精;嚴格聽起任保良的話,句句有些傻,或者不能說是傻,是粗;不能說是粗,是愣。但話愣理兒不愣。句句是大實話。初聽有些可笑,再聽就是實話。原來實話最幽默。一天傍晚,嚴格去任保良的建築工地。一幢cbd的樓殼子,已蓋到五十多層。兩人坐著升降機,來到了樓頂上。夕陽之下,整個北京城,盡收眼底。嚴格感嘆:
「好風光啊。」
任保良指著腳下的街道,街道上像螞蟻一樣蠕動的人群:
「『雞』又該出動了。」
又啐了一口痰,狠狠罵道:
「婊子就叫婊子,還『小姐』!」
又說:
「嚴總,咱別蓋房子了,開窯子吧。掙個錢,不用這麼費勁。」
這話沒頭沒腦,初聽很愣,細聽可笑。嚴格來時,正煩惱一事,現在彎腰笑得把一切煩惱全忘了。本來晚上還有飯局,他又多待了一個小時。這時**華燈齊放,從沒這麼美麗過。漸漸,平均一個禮拜,嚴格要到任保良的工地來一趟。一是來聽民工和任保良說話,遇到飯點,也到民工的食堂吃飯。民工們吃劉躍進的蘿蔔燉白菜吃膩了,一端起碗就吐酸水;嚴格卻覺得好吃,連菜帶汁,能吃上兩碗,吃出一頭汗。任保良看他吃得痛快,感嘆:
「該鬧革命了,一鬧革命,你天天能吃上這個。」
嚴格又笑。
這天中午,嚴格又到任保良的工地來了。工地正在吃中飯。任保良吃工地食堂吃膩了,沒去食堂,從外邊買了一個盒飯,正蹲在他自個兒小院的台階上吃。任保良的小院,不能說是院,離工棚三尺開外,靠一棵棗樹,臨時用廢板子圍成一個圓圈。房前,巴掌大一塊地方。但你又不能說它不是院。任保良吃的是栗子燒雞塊,見嚴格來了,以為又來吃中飯,嘴裡嚼著雞說:
「等著,我讓人給你打好飯去。」
但今天嚴格到工地來,既不是為了吃飯,也不是為了聽民工和任保良說話,是為了找一個人。找這個人不是為了這個人,而是為了讓他裝扮另一個人。一番車軲轆話說完,任保良有些蒙:
「嚴總,你要演戲呀?」
嚴格:
「不是演戲,是演生活。」
任保良一愣,接著笑了:
「生活還用演,街上不都是?」
嚴格:
「一下沒過好,可不得重演?」
接著一五一十給任保良講了這段沒過好的生活的來龍去脈。嚴格遇事背別人,背那些大胖子,背老婆,但不背任保良這種人。原來,嚴格一直與當今一位走紅的女歌星好,這歌星整天唱的皆是歌頌祖國和母親的歌。歌頌多了,祖國和母親沒噁心,她自個兒患了厭食症。其實患厭食症也是假的,祖國和母親歌頌多了,唱者無心,聽眾和觀眾,對祖國、母親和她,都一塊兒噁心了;她也是借這種方式,轉移一下視線;借這個轉移,自個兒也變一下路子;祖國、母親,也讓她噁心了;換句話,純粹為了炒作。這天嚴格去她家裡看她,不是為了祖國和母親,僅僅為了他們兩個人。兩人該辦的事辦了,嚴格走時,她戴一墨鏡,把嚴格送到樓下。樓下有一條小衚衕,衚衕里有釘皮鞋的,烤羊肉串的,修自行車的,崩爆米花的,賣煮玉米的,賣烤紅薯的,一派人間煙火。兩人分手之前,女歌星到烤紅薯的爐子前,買了一塊烤白薯。正好一個小報記者在對面小鋪吃雜碎湯,看到這歌星,大吃一驚,順手拍了一張照片。這照片別人拍到沒啥,被記者拍到,第二天就上了報紙,佔了半個版。照片有兩張,一張是街頭全景,熙熙攘攘的人,各種做生意的攤子;全景圖片右上角,疊一張特寫,烤紅薯的爐子前,女歌星握著一塊白薯,在往嘴裡塞。圖片下的標題是:厭食症也是炒作?這事登報沒啥,說是炒作也沒啥,這事本身就是炒作,正著炒反著炒一樣。問題是,歌星肩右,露出一嚴格的人頭。圖片上的嚴格,條瘦,倒像得了厭食症。嚴格對上報並不介意,他把自己的照片,整天掛在四環路的廣告牌上,但報上不是他一個人,旁邊還有女歌星,問題就大了。雖然他把照片掛在四環路邊,世上沒幾個人能認出嚴格,問題是,嚴格的老婆瞿莉認識嚴格,瞿莉早就懷疑嚴格外邊有人,現在報上登了這個,懷疑不就照進現實了嗎?瞿莉上個禮拜去上海走娘家,下午就回北京。一下飛機,就會看到這報紙。瞿莉的頭沒做好,就能跟美店吵翻,現在看嚴格跟一個女人在一起,又上了報紙,怕是要拿刀子殺人。瞿莉還有一個習慣,動刀之前,愛搞追查,這個追查的過程,比殺人本身還可怕。照此推論,瞿莉看到報紙,便會去現場調查。為了矇騙老婆,嚴格想把現場重新布置一遍,把昨天的生活重演一遍。待瞿莉調查時,眾人皆說嚴格和歌星不是一起來的,把必然說成偶然,把兩個關係親密的人,說成互不認識,說不定能將案子翻過來,躲過這一劫。街頭現場有十幾個攤位,烤紅薯的,烤羊肉串的,釘皮鞋的,崩爆米花的……嚴格都交代好了;就一個賣煮玉米的,安徽人,一說話就哆嗦,怕他露餡,得找一個人替他;演他,還得像他;像他的人,工地最多,就找任保良來了。一番話說完,把嚴格累著了,任保良也聽明白了。但任保良懷疑: